自龚野从京中遁走,算算已过去了有大半年之久。
而比起前次一直被蒙在鼓里,此时此刻的萧恪是胸有成竹的。要说唯一的意外,可能就是狼主也跟着龚野一起来的事。
昨日从白子骞麾下部将口中听了许多有关狼主额日钦和呼图邪部战士如何骁勇云云,可见到本尊还是头一次。比起龚野,狼主的长相显然更符合北燕人一贯的形象,高大勇武却并不粗莽,脸上、手上,但凡是没有被盔甲、皮毛遮盖的躯体上肉眼可见都是各种陈旧伤疤。在北燕,战场拼杀留下的伤疤是汉子们的荣耀,越是久经沙场的悍将,身上的伤痕越是多。
而真正让萧恪另眼相看的是狼主的眼神。在他看来,对方的称号已不仅仅外界给他的尊称,而是实打实契合的称呼,额日钦的眼神当真像一条盯着猎物、两眼冒绿光的恶狼,带着周身肃杀的气息,仿佛下一秒就能扑过来将他撕碎一般。
若是前世的萧恪,确实难以抗衡这种真正搏过命的王者。可他已不是前世曲意逢迎的佞臣,生死都经历过的人自然是不惧这种威亚。
一张石桌,一壶清茶,两只玉杯。
萧恪端坐在临时搭建的小桌前,身后和不远处是严阵以待的齐燕大军,而面前是两个随时可能取他性命之人,他却只是淡定拢袖抬手,执起茶壶为两只玉杯添上热茶,示意龚野品茗。
自己则先一步端起玉杯饮下,以示自己并没有下毒,而后宛若与两个相熟的故友谈天一般,云淡风轻同狼主说道:“实在抱歉,小王不知狼主也同岱钦王子一道来了,故而这茶盏只备了两只,还望见谅。”
“无妨。”狼主伸手先龚野一步夺过玉杯,仰头饮下。动作倒是豪迈,只是那香茗本就是要细细咂摸品香的,狼主这样全数灌下,也不过是稍稍润了下舌头,“你们齐人也是穷讲究。”
萧恪面上并未因狼主刻薄挑刺的言语而不悦,反而抬手笑言:“区区茶水,狼主自便就是。”
似是笃信萧恪并无下毒的可能,额日钦倒是没什么忌讳,将那茶水全数喝了。
萧恪这时才道:“我大齐乃礼仪之邦,自然一举一动端方有礼。素闻北燕以豪迈著称,狼主觉得齐人讲究,齐人亦有不少觉得燕人茹毛饮血,灵智未开。齐燕两国本就敌对多年,一时误会也好、有意污蔑也罢。既都是半斤八两,咱们也别抓着这些互相伤害才好。狼主觉得小王说得可对?”
额日钦从未见过萧恪,他对于萧恪的了解仅限于今早龚野叮嘱他的那几句,此刻听了萧恪的话,男人仰头大笑了几声,扬手将那玉杯掷在地上摔碎了,同时言道:“你确实和岱钦说得一样,伶牙俐齿、奸猾刻薄。”
萧恪不怒反笑道:“那小王就当狼主和二王子是在称赞我了。”
一直沉默着的龚野终于开口,却只说了两个字。
“虚伪。”
“呵。虚伪也好,真诚也罢,左右于狼主和二王子而言,小王如何性子本与你们也没什么关系。倒是与二王子半年未见,小王有些话想同你说。”
“燕郡王心思向来深沉,不过无论你说什么,我都没兴趣听。既无和谈之心,何必撒谎拖延时间。”龚野并不觉得萧恪此邀是为和谈,以他对萧恪这个人的了解,对方一定在背后策划着什么,绝不会凭空与他‘叙旧’。
“调虎离山?”
萧恪的‘坦诚’反而让龚野和狼主心中一震,倒不是他们不知道两军交战时也有过诸如此类的突袭法子,只是没想到萧恪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说出来,一时之间竟有些难以辨别方才那句调虎离山究竟是真有其事,还是仅仅只是燕郡王说出来诈他们的。
不过北燕人骨子里好斗,又因为生在草原之上,警惕心比生活在富足之地的齐人要强很多。大抵是出于对手下将领兵卒的信任,龚野和狼主都没有动,只刚刚听到萧恪那句话时脸色稍稍有过一丝变化,而后就恢复了以往常态。
“燕郡王可真有意思。”
“小王随口说的,二位爱信不信。至于小王想同二王子说的话……”萧恪故意拉长音,看龚野之前,先是饶有意味地敲了一旁的狼主一眼,而后故弄玄虚说道,“小王琢磨着二王子应该不愿意狼主听到。你们既是一道来的,还烦请二王子先将人劝离。”
“燕郡王一向心思活络,如今不知道又要整出什么幺蛾子来。还是说……你怕稍后无法从我二人手中脱困?”
论手上功夫,萧恪这娇贵的身子骨是怎么也比不上出身草原的狼主与龚野的。只是龚野并不知,萧恪如今的身手虽无把握赢过他,却也是能在其手下过几个回合的。战场局势瞬息万变,且齐燕大军对峙在此,有的是机会让场面乱起来。不过他们做得极近,如果再加上一个可以随意颠覆北燕王权的狼主,那局势对萧恪来说自是不利的。
这个道理萧恪明白,龚野就更明白。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更不能让额日钦离开。
萧恪对他的反应似乎并不意外,只是道:“本也是谁都可听得的话,小王无意隐瞒。原是为二王子今后考量,不过你既不领这个情,小王也懒得捧着送上去。”
“……”
龚野心头突然生出一股不详的预兆来,只是还未等他静下心,便听得萧恪说道:“小王出京前与康王叔谈过一次,皇叔同小王说了不少事,其中最有趣的便是二王子了。”
“怎么?燕郡王打算拿这个来威胁我?”康王会背叛这事,龚野并不意外,毕竟从始至终他们俩就只是通力合作的关系,而如今没有需要了,自然就断了联系。他自然想过康王会留下一手,只是如今呼图邪部上下都做了他的后盾,在王庭之中,他如今也是谁都不怕的了。
“威胁?哈哈哈…二王子说错了。小王只是偶然间知晓二王子曾向九皇叔打听我过去的反常之举,而恰好……小王也知道一些二王子的反常之事,一时觉得好奇,阁下当初是如何知晓阿绥不如将行军打仗,又如何会对一个军功官位皆无的将军之子生出那许多招揽之意的?还是说二王子在很多很多年之前,经历过类似之事,所以如今下定主意要有所改变?”
直到此时,龚野的脸色才真真正正得变了。
意外、惊慌…然后是杀意。
显然他已经踩到了萧恪真正想说的是什么,从前只是猜测的念想此刻却如重锤般敲在他心口上。
“额日钦。”龚野终于开口,但他的态度却明显有了变化,既唤了狼主的名儿,说明他心中已有动摇,是要依着萧恪的言语行事了,“齐人恐有后手,你且先带一批人回营支援,谨防齐人奸诈。”
“岱钦,你要听他的话?”额日钦的手扣在龚野的后脖颈上,力气虽不大,但他挑眉指质问的时候手中的动作仿佛在对待一只豢养的畜生一般。
这让龚野觉得心头压抑,直接半侧过身,将狼主的手甩开。随后便说道:“萧恪此人奸猾异常,况且我刚见贺绥不在齐军列阵之中,恐怕大营有险。你且速速返回,待我回去自会同你解释清楚。”
“你自己有分寸就行。”狼主冰凉的手指顺着后颈拂过耳根,至脸颊处才停下,他语气不善却并未立刻发作。
抚摸了一阵后,额日钦才撤手返回军阵之间,领着一队人约莫有三五千上下,直奔回营,其余大军则原地驻守,等待主帅归阵。
“现在…燕郡王是否可以说了?你方才那话是何意思?!”龚野话说到后面,语气已冷了下来。
“哈哈……”萧恪低声笑了几下,在龚野听来尤其刺耳,过会他才缓缓说道,“岱钦王子,你我皆是重生之人,我话都说开了,王子何必跟我兜圈子?”
“你…竟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