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卫像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李灿芝不见了, 他的老婆不见了。
明明他挚爱的妻子失踪了,他却像个没事人一样, 跟儿子吃饭聊天出去散步。
竟然儿子读大学这么重要的事情,也只有他们父子俩在大学门外合照。
不见老婆的踪影。
那是一个让他感到焦虑恐慌的梦境。
他甚至一直在寻找梦的每一个熟悉角落,他的李灿芝在哪里?
出门了?
生气了?
还是……
周卫走了很多地方,他们经常一同买菜的超市,经常闲逛的绿地公园,还有街头巷口的杂货店、服装店、书店。
甚至是儿子读过的幼儿园、小学、中学。
他找了很久,像是进入了一座庞大的迷宫,处处都是熟悉的转角、路口,却处处没有李灿芝的身影。
周卫疲惫不堪,焦急的汗水湿透了衣背。
即使商城里人来人往、热热闹闹, 满是逛街闲聊的声音, 他也觉得阴寒彻骨。
他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 无力的坐在商城长椅上, 茫然的看着眼前的行人。
陌生带笑的脸庞,仿佛一个个不认识的幸福家庭, 刺痛得他心脏紧缩。
“给。”坐在长椅一端的年轻人,递过来一张纸巾。
“谢谢、谢谢。”周卫接了过来, 可他擦的不是汗水,却是擦不尽的眼泪。
“哎?我这是……”
他拿着纸巾擦泪水, 可泪水越擦越多。
那一瞬间涌上心头的恐惧, 全是李灿芝消失不见的害怕, 就这么窝囊的坐在商城的长椅上,痛哭了一场。
等到周卫情绪平复下来,一旁递纸巾的年轻人仍是没走,还问他:
“家里出什么事了?”
“我老婆不见了。”
周卫心里的惊恐慌张, 终于宣之于口,“我老婆不见了!”
年轻人安慰道:“她可能瞧上了哪件漂亮裙子,去了试衣间,你等等她。”
周卫这才打量起这位年轻人,他戴着厚重的眼镜,穿着朴素的白衬衣黑长裤,身形消瘦。
一副初出茅庐大学生的打扮,又有着令人平静的魔力。
他的心竟然安定下来,恐惧没由来的一扫而空。
甚至深深认为这个年轻人的话值得相信。
“我等她。”
眼前的商城,顾客络绎不绝。
周卫竟然跟旁边的人聊了起来。
“我老婆不会一声不吭的离开我的……她叫李灿芝,她很特别,也很厉害,大学毕业之后,她在……她在……”
周卫想说,李灿芝在很厉害很不得了的公司上班,是公司的高层管理,经常出国,工作很忙。
可是,他却想不起来那间公司的名字。
一瞬间的空白,令他茫然的抬头看向不断从他面前走过的行人。
他们面容陌生,带着亲切笑容和身旁的人闲谈,他却没有办法在这些陌生亲切的脸上,找到李灿芝的模样。
他记得的,他应该记得的。
李灿芝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女孩子,即使在人山人海吵闹至极的大广场,他也能越过无数黑色脑袋黄色脸庞,找到他独一无二的李灿芝。
因为她很安静。
那么多人,那么吵闹,无论多么危险的喧嚣,都会悄然的远离她,只剩下万般波澜处变不惊的静。
周卫见到她第一眼,就迫切的挤开吵吵嚷嚷的人群,目不转睛的盯着她,执着又羞怯的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她笑容温柔的回答:“我叫李灿芝。”
灿灿其华,芝兰玉树。
至此一生,念念不忘。
后来,周卫开了很久很久的车,去了很远很远的李家村。
第一次拜见了他未来的岳父。
那是一个固执住在偏僻村落的老人,即使周卫和李灿芝的财力可以在城里买下宽阔敞亮的大房子,给他一间安稳的居所,也劝说不了这位守旧的李先生,离开这样落后贫穷的地方。
周卫紧张的递茶,李先生没有接。
李先生说:“和她结婚,你会很辛苦。”
周卫说:“我不怕苦。”
李先生又说:“你们结婚以后,不会再有恋爱时候的安稳。你经济富足,婚后柴米油盐的小事,可能觉得不算什么问题。但是灿芝身体弱,往后生了病肯定会常常去医院。你刚从医院出来,应当比我这种乡下老头更清楚医院是什么地方。”
“来回奔波,时日漫长,她会拖累你。”
“叔叔,我爱灿芝,想和她组成家庭,就不会因为她病了就觉得她拖累我。更何况,她照顾我这么久,也没有嫌弃我……”
周卫来之前遭了一顿打,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确实了解医院这种地方。
虽然对方揍他是为了李灿芝,他只要离开李灿芝就不会有这样的无妄之灾。
但是他只恨自己过于弱势,没好好学上几招,敌不过对手,保护不了李灿芝。
“感激之情,并不能长久。”
李先生总是不看好他,“你们组成家庭,也许不会有孩子。”
周卫闻言焦急的问道:“灿芝到底怎么了?叔叔您一会儿说医院,一会儿又说不会有孩子。之前跟我打了一架的家伙,叫严城,他说自己才能照顾灿芝的时候,我就想问他了——灿芝是不是身体不好?或者你们家有遗传疾病?”
李先生肯定的说:“对,我们有家族遗传病。”
周卫坚定的回答:“如果是家族的遗传病,我可以带她去北京治疗,北京治不好,我也能联系到美国的医生,我们去美国治。”
李先生叹息一声,“她可能活不过三十岁,治不好的。”
老人的叹息,饱含着一生苦楚。
周卫向李灿芝求婚的时候,李灿芝二十三岁。
当他听到未来的岳父说,灿芝可能活不过三十岁,那一刻涌上的错愕、悲伤,即使过了二十多年,也无法忘记。
周卫那时才想起,灿芝是没有妈妈的。
她没有提及过自己的妈妈,像是妈妈从未在她的生活里出现一般。
即使来到了这栋破旧老屋子,也没有在厅堂见到任何的遗像,证明李灿芝的妈妈存在过。
周卫霎时领悟了“治不好”的含义。
因为李灿芝的母亲,也因为李灿芝的父亲,都足以证明“治不好”的遗传病,带走了多少生命。
周卫记得清楚,他红着眼眶在李先生面前跪下,端起对方始终没接的那碗茶,说着心里最真诚的话。
“爸。”他换了称呼,铁了心,“也许您觉得我年轻,不可靠,会对灿芝喜新厌旧,弃她不顾。但我一直觉得——”
“和不喜欢的人在一起,多一分钟都是煎熬。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只有一秒也是幸福。”
“我和她可以没有孩子,可以没有未来,但我这一刻爱她,想要保护她、照顾她,即使我们结婚之后,医院变成了家,日子得数着过,我也心甘情愿。”
周卫递过了那碗茶,“爸,我不会后悔。”
等待的时间总是漫长,就像周卫坐在商城的长椅等待灿芝一样煎熬。
可他最终听到了一声释怀的笑声。
“你确实会过得很辛苦,很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