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1 / 2)

梦魇回响 言朝暮 4168 字 1个月前

他一直回避与人对视。

眼睛可以看透一个人的情绪、思想, 甚至是过去和未来。

他不愿意看得太清楚,才会戴上厚重的眼镜。

视野模糊、模棱两可的一生, 得过且过。

现在,太亮太清楚。

导致身旁不停说话的迎渡,脑海里的所思所想,都在他眼里都一览无余。

“阿深,我问过安全员了,一开始肯定给你绑好了绳子。”

“你解开了绳索?还是李司净叫你不要系?”

“他有没有告诉你,在水里做什么奇怪的事情?”

迎渡怀疑李司净。

怀疑整场戏的目的。

然而无论迎渡怎么问,他都只有一句回答:

“水太滑了,是我没站稳。跟李导没关系。”

从寒潭回酒店的漫长路程,历经了多年的变化, 沿途的风景早就跟以前截然不同。

他却无心欣赏。

等他裹着厚重的羽绒服, 回到房间, 只见独孤深留下的一室冷清整洁, 除了一个简单背包放在椅子里,什么都收拾得好好的, 没有摆放多余的个人物品。

他拉开背包,倒出里面的东西, 开始逐一翻找。

教科书、笔记本、老旧的笔袋。

甚至还有学生证、身份证和银行卡。

他见过太多人从容赴死前的准备,他甚至期望独孤深会在笔记本里给他留下只言片语。

但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个彷徨无助的学生, 在演《箱子》的间隙, 按部就班的完成课业, 尽了一个学生的本分。

随时都可以抛弃无趣的生活,坦然面对任何的意外。

没有遗憾。

这一切不该是这样。

“咚咚咚。”

敲门声打断他的思索,传来熟悉的呼声。

“阿深?你手机。”

他焦急的打开门,迎渡和助理在门外。

身后的助理, 帮忙递过来那部陈旧的手机。

迎渡说:“你怎么拍戏的时候,手机都忘在箱子里了?还好他们从水里捞出来,箱子没漏水,不然你不愿意也得公款给你换个新手机了。刚才我听他们说,街口新开了一家奶茶店……”

“谢谢。”独孤深接过手机,紧接着关上了门,将热情邀约他喝奶茶的迎渡,无情的关在了门外。

他知道的。

迎渡这孩子和老林的脾气一样,对朋友总有说不完的担心和关怀,又天生的缺点儿心眼,才有消磨不完的热情。

可惜,这些热情不该为他。

门外的抱怨他的无情,絮絮叨叨的走了,他谨慎捧着手机摸索。

幸好智能设备的使用,学起来并不困难。

独孤深甚至没有设置锁屏密码。

他轻而易举的进入主页,仿佛见到了另一个属于独孤深的房间。

桌面整洁干净,系统软件被放进了文件夹,仅仅露出了常用的地图、支付、音乐、浏览器、计算器。

排列简洁,再没有别的程序,一眼望去一片空旷。

就像他身处的空旷房间。

联系人寥寥,除了剧组的联络群和学校的班级群,没有多余的消息红点,更没有花里胡哨的社交。

连相册里的照片,都稀少得可怜,默认的按照月份分类,断断续续的列出一屏。

里面有他的日记。

熟悉的字迹,带着曾经斟酌考虑过的内容,再度出现在眼前,令他的手不禁一抖。

再往下一扫,就见到了一张黑白的大合照。

熟悉的身影,熟悉的人们,大多永远离开了这座山。

他没想到,特地烧掉了照片,还能在这样陌生的电子设备上,重见天日。

但一切不该是这样……

-

和周社一起睡之后,李司净很少做梦。

偶尔会闪过一些片段,也不过是短暂的记忆,很快就能醒过来。

但是今晚,李司净做了一个清晰的梦。

他站在浑圆的月亮之下,沐浴着浅淡的月光,周围没有人,他却听到了外公苍老慈祥的声音。

“司净,你得找找阿深,他不见了。”

短暂的一句,令李司净灵魂震荡一般的印象深刻。

即使醒了过来,眼前是周社安稳的睡颜,他仍旧挥之不去这样凝重的句子。

“我梦到了外公。”

李司净推醒周社,“外公说阿深不见了,而且昨天我也看到了阿深在说外公的事情……但他没有见过我外公,应该是他在跟自己的外公说话……”

周社从睡梦中醒来似的,一双黑沉的眼睛泛着难得的困倦。

听着他一声“外公”“外公”,半寐半醒似的将他捞了过来,带笑的回他。

“不是说不要在床上提‘外公’?”

李司净抬手正中他的胸口,咬牙切齿,“跟你说正事!”

周社仍是揽住他,闭着眼睛似乎不想为别的人分心。

“有的梦只是梦,独孤深好好的,你别想太多。”

“可是我昨天拍摄的时候,那段幻觉很清晰。”

“阿深说自己没有价值,他要去换外公。”

“他的外公叫什么来着……”

李司净思绪混乱,分不清这算过去还是未来。

在许制片给的履历里,他扫过一眼独孤深外公的信息,浩浩荡荡的“已故”过于震撼,实在想不起来独孤深的外公叫什么名字。

昏暗的房间,亮起了手机屏幕。

李司净还没调出文件,就被一双手扣下了手机。

光亮又暗了下去。

“明天睡醒再看,晚上看手机伤眼。”

李司净仍在挣扎,“我就看看独孤深的外公叫什么——”

他的话断在吻里。

虽说别想太多,李司净不可能不去想。

现场在补拍昨天的部分镜头,他一直盯着独孤深。

他不觉得自己会莫名其妙梦到外公,也不觉得外公会无缘无故说这样的话。

以至于他越来越介意,终于叫住了独孤深。

“阿深,昨天你掉进了水里,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独孤深总是回避大家的视线,这一次眼神专注的看他。

“没有。”

李司净对人的情绪敏锐无比,他总觉得独孤深有哪里不一样了。

“你可以休息的。现在你的戏份没那么密集,可以安排好时间再拍摄,不用给自己太大压力。”

他温和的劝慰,似乎触动了独孤深。

一贯沉默的家伙,这次竟然仔细的端详了他,仿佛经历了一番内心挣扎,才轻声回答道:

“我是有一些压力,但我认为这可能是……”

他迟疑片刻,找了个合适的措辞,“入戏太深罢了。”

李司净能够感受到独孤深的谨慎。

可这份谨慎,夹杂了许多不同的东西,令李司净不敢掉以轻心。

出于外公的叮嘱和他莫名其妙出现的幻觉,李司净不得不继续说道:

“阿深,演戏是这样的。特别是你的情绪经历了重大波折,就会对这个世界产生怀疑、产生埋怨甚至是产生敌视,都是正常的。”

“但你要分清楚,这样数十倍、数百倍的强烈情绪,是我们那一刻的情感寄托,你演完了,必须要出戏。”

“你从戏里走出来,感受到的才是自己的情感,现在的那些孤独、那些不想活、那些没有价值,都是林荫这个角色给你的情绪错觉。”

独孤深听了,眼神里流转着错愕的光。

“你也是这样吗?”他反问道:“用数十倍、数百倍的强烈情绪,去创造了这样的一个故事,不断孤独的在梦里徘徊,和林荫一样不想活了吗?”

李司净一听,仔细打量起独孤深。

仍是他熟悉的模样,却问出了他意想不到的话。

“是。”

李司净诧异的回答,更笑着夸道:“阿深,你很聪明,能够察觉到我大部分的创作意图。《箱子》确实是我的梦,不止是梦想和希望,更多的是曾经经历的痛苦。”

“你演戏的时候,感受到的痛苦并不是真实的,那是林荫带给你的,所以你不要误认为是自己的痛苦。”

即使那些痛苦,都是他希望独孤深挖掘的情绪。

也不愿意独孤深一直在这样的情绪里,沉浸下去,毕竟《箱子》的拍摄已经平安度过了那些情绪低沉的戏。

可是,独孤深竟露出一丝忧愁,担心道:

“你也不能认为那是你的痛苦。”

李司净被他说得一愣。

“这一切不该是这样,记录是为了往前,不是为了回头。”

独孤深的眼眸泛着异样的情绪,他皱着眉说得格外凝重,“在这座山里,没有人值得用另一个人的命来换。”

瞬间,李司净的耳畔蜂鸣,仿佛回到寂静午夜持续不断的鸣响。

他视线模糊,头脑昏黑,甚至不确定眼前站着的是不是独孤深,又是不是他的幻觉。

在尖锐又清楚的痛苦里,他浮现的念头竟然是:

周社哪儿去了!

“司净!”

他听到熟悉的语调,从身后传来。

温柔的怀抱,安抚了他五脏六腑即将冲出躯壳的痛苦。

他几乎能够感受到血液沸腾的烧灼,每一寸,每一分的脉络,都在粗砺的割破他的神经末梢,激起极强的疼。

唯独一只手掌捂住他的眼睛,清冽的缓解他的痛苦。

“司净。”

是周社的声音,冷若清泉,驱散了苦痛。

李司净蜷缩在熟悉的怀抱,侧脸紧贴在他胸口,整个人失去了力气,唇齿冰冷得颤抖。

“刚才……我……”

他想说,刚才他听到了独孤深的话,仿佛触及了什么痛苦开关,令他情绪翻腾,气血倒涌。

他急于去问周社,却被周社压住了唇。

“嘘——”

周社轻声阻止了他克制不住的疑问,将他抱得更紧。

“睡一觉就好了。晚安。”

李司净沉沉睡去,周社的冷漠视线看向眼前的年轻人。

他的灵魂早已苍老,他的躯壳仍是稚嫩。

周社只是说:“留你活着,是司净的愿望。如果这山里没有值得换回来的命,李灿芝也不会回来。”

李铭书站在那里,拥有了独孤深的外貌、独孤深的身体,内里仍是他自己。

“可惜活着对我来说,是一种酷刑。”

他痛苦的去扶镜框,却摸了个空,叹息道:

“曾经司净年幼,离不开我,是您让我多活了两年。现在,他有您在身边,已经没有执着于我的必要,为什么您不告诉他,这样的愿望将要复出怎样的代价?”

周社没有回答,他的所有温柔只为李司净存在。

“什么代价,我都会付。”

固执、冷漠、难以沟通。

正如他二十四年前初见时一样,不容置喙的定夺,并不因为人类的装束、人类的行径有所改变。

他说服不了这样的人。

曾经李司净的生与死,也不是他的愿望做出的决定。

“阿深?”

迎渡在后面扬声喊,“你又跑哪儿去了?”

他看向李司净,低声叹息道:“我会找回他的。”

说完,毅然转身,去阻止迎渡的满场乱窜。

“我在这儿。”

-

李司净的状态不好。

脑海里反复回荡着一条命去换另一条命的话语,止不住的反胃、想吐。

哪怕躺在床上也不能思考,稍稍浮现出一丝想法,就会陷入了他长久难以摆脱的折磨。

这样的折磨,在早些年已经熟悉无比。

他在网上查过、他去医院看过,无非都说精神病症严重得蔓延到了躯体。

即使所有的仪器告诉他一切正常,也会有精神科的医生,肯定的为他开出舍曲林、氟西汀、氟伏沙明,一盒一盒的去试药。

很难受。

难受得他离不开周社半点儿,仿佛他松开了握住的那只手,经历过的噩梦就会再度重现。

“以前我不是这样的。”

就算虚弱得没了力气,李司净也要嘴硬狡辩。

“不管是你杀了那些人,剖开他们的尸体,砍了他们的头,把他们四分五裂,我都习惯了,可以说看多了,麻木了……”

“但我太久没有做那些梦,也太久没有见到那个人了,我很害怕。”

害怕梦境里冷漠的男人,取代了温柔的周社。

更害怕眼前的周社是他的一场梦,固执得不愿松手。

也许有了爱,他就变得脆弱,长出了软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