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已经收工准备下山, 场务到处找李司净的身影,惹得现场气氛逐渐焦躁。
“不要急、不要急。”
万年清楚李司净偶尔会去山路看看, 有时候又会找演员闲聊。
“我在打电话了,等一下。”
手机拨了出去,富有节奏的等候音响了许久,依旧没有等到接通。
虽然土地庙场地算大,人来人往,但李司净那么独特的身影,走到哪儿都会被人注意到。
“刚才我好像看到李导进土地庙了……”
“可是庙里没人啊,我刚去清了道具。”
土地庙不过二十来平,逼仄狭窄,任谁走进去都能一眼看清。
当万年没在庙里看到他身影的时候, 还以为他去别的地方看场子了。
这时候李司净不见了, 全都在等着, 终于察觉到不对劲了。
“怎么回事?”
李铭书一直关注着李司净, 除了拍戏、对戏,没晃过眼。
可他没有见到李司净走入土地庙。
“李哥人不见了。之前我看李哥去了庙里, 还问了他钢管要不要拆——”
万年还没讲清楚什么钢管不钢管,李铭书已经快步向土地庙走去。
“出事了?”
迎渡寸步不离, 赶紧跟上。
两人进了土地庙,里面依然是布过阵、砸过像的拍摄状态, 一地碎片, 根本没有人躲藏的余地。
迎渡看了看, 说:“你不是说这地方没问题,我姐开了道,就不会出事吗……”
他的质问话音未落,一阵狂风裹挟着寒意, 涌入土地庙。
那种压迫人喉管的窒息,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李铭书伸手一推,迎渡让开了位置,背贴墙的靠着,呼吸才算顺畅一些,仿佛有什么东西进来了。
这阵风很怪,像是带有实质的神魂,挤占了土地庙不大的空间。
迎渡还没说话,就听李铭书叹息:“司净找他去了,你拦不住很正常。”
这话不像跟迎渡说的,可迎渡什么也看不见。
“他找什么人?”
迎渡气死李铭书说话不讲清楚的习惯。
“你又在跟谁说话?”
“走。”李铭书一抓,将他往土地庙敞开的地板下钻。
黑黢黢的地下,挖出了窄窄的土坑,根本不可能容得旁人躲藏。
李铭书带着沈道长在这儿布阵燃香,迎渡只负责守祠堂,《箱子》也没安排他拍土地庙的戏,所以这还是他第一次知道供台背后挖出了这么大一块暗室。
他也算是见多识广,在清泉观扫过沉积多年废坑烂屋的纯正道士。
这时候都忍不住捂住口鼻,嫌恶土地庙的地下暗室浊气太重,香烛纸钱的烟火气,都没法盖过。
李铭书却像闻不到这溢满室内的污浊之气,弯腰去挖地底的泥泞。
“你到底在做什么?”迎渡看不明白。
李铭书也不并回答。
迎渡见他挖得焦急,只能蹲过去,捡了一片烂瓦,跟他一起挖了起来。
在手上烂瓦触及泥地里硬物的片刻,迎渡听到了头顶传来尖细的嘲笑。
“……他就是个傻子,非要去找那个东西。”
“谁?!”
迎渡警觉去看,却什么都看不见。
唯有土地庙暗室坑坑洼洼的泥地,贴满黄符、香烛氤氲,更是沿着边角,钉死了一层一层的红线,连接阴阳,贯通生死。
再回头,李铭书已经取出了泥地里的一个箱子,打开来,里面放着一卷发黄发黑的竹简。
这样的竹简,迎渡只在博物馆里见过,哪怕故事背景放在战国、秦朝的古代电影,也极少见到如此破烂的书简。
李铭书推开竹简,上面的痕迹斑驳,辨不清哪些是污渍,哪些是字迹。
反正迎渡一个字都看不懂。
“他们神魂一体,无论是不是他的本意,都离不开的。”
李铭书也不知道在跟谁说,伸手拔出一旁红烛,稍稍一倾,滴了滚烫的红蜡,一点一点仿佛圈字似的,染红竹简。
暗室的声音清晰了些,更加尖锐,是一道傲慢的女音。
“当初你就不该去求那个东西,更不该给他取了这个名字,领出山来!”
李铭书只是温和劝慰:“都二十四年了,你怎么还在说这样的话。他是我们的外孙,更是灿芝和周卫的孩子,无论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都是我们的家人啊。”
“哼。”
这声轻哼果断短暂,迎渡骤然顿悟。
他们一路祭祀扬起的风,听到的笑,感受到的异状,都是这个和李铭书对话的女鬼!
是李铭书口口声声的妻子,是李司净的外婆。
这样的女人,根本不是什么温和、慈祥的长辈,不过是挂了一个家人名号的怪物。
迎渡掐起指诀,要散尽一室污浊。
“李铭书,你怎么能把这种山鬼当老婆!”
李铭书神色一变,伸出手似乎想要阻止他的无礼,已经来不及了。
无形的风,肆掠猛烈,迎渡摔了个透彻,撞在墙边难以动弹。
李铭书只能在一旁劝:“他只是个孩子,无心之言罢了,何必跟他计较。”
迎渡觉得呼吸困难,根本没办法和这样的精怪抗衡。
那不见形状的山鬼,还不忘厉声呵斥:
“之前的道士就管不住自己一张嘴,这个道士更是目中无人,毫无礼数,杀了算了!”
李铭书立刻抓过边角红线,缠绕自己的手腕,又狠狠绑住了迎渡的手指,沿着指缝牢牢捆住了迎渡手腕。
刹那间,扼住迎渡脖颈的力道松了劲。
女音发出愤怒刺耳的质问:
“李铭书,你就没有一刻想活的吗?”
“那是我的外孙,也是你的外孙……”
李铭书手上动作不断,线缠竹简尾部,又撕下墙上黄符纸,咬破了手指,滴血为墨,落了字。
“我更希望他能活。”
迎渡霎时觉得气息窜涌,全顺着绑紧的红线冲撞他的神经血脉。
“你要干什么!”
李铭书的笑容近在咫尺,那张属于独孤深的脸庞,露出了平和温柔的笑意。
苍老的魂魄与年轻的轮廓,隐隐重叠在迎渡眼前,眉眼弯弯的问他:
“林迎,你有没有无法忘记的梦魇?”
迎渡被他问得一愣,下意识想起了自己的噩梦。
李铭书笑得了然,叮嘱道:
“在梦里,记得别害怕。”
什么——
迎渡真的是遇到疯子了。
说不定这算他们李家的家族遗传,一个比一个不计后果的癫。
李司净有个气质血腥沾了人命的小叔。
李铭书有个人形都没有,也要动手杀人的老婆。
也不知道怎么组成的家庭,怎么养的女儿,怎么被他倒霉的撞上,还要秉承爷爷的嘱托和清泉观惩恶扬善的己任,倒霉的沦落至此!
迎渡心里痛骂不断,最终失去了意识。
等他再回过神,就发现自己站在一道熟悉的门前,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本能抗拒着打开门。
他皱着眉,十分清楚打开这扇门的方法。
无非是拿出口袋里的钥匙,插入锁孔,“咔嚓”一下转动,响声轻得习以为常。
毕竟这个动作,他已经做了许多年,像呼吸一般容易。
可是现在,他不想打开。
因为他比谁都要清楚,在噩梦里推开这扇门,意味着什么。
忽然,门从里面被人打开了。
正如他的噩梦一次又一次重复,无法逃脱这扇门关起来的梦魇。
“林迎,傻站在门口做什么?”
妈妈一如曾经无的噩梦般,兴高采烈的抓住他,拖他进去。
下一秒,尖声细气的冲着屋里坐了满满三四桌的亲戚喊道:
“林迎回来了!”
这么一声回来了,仿佛是发起冲锋的号角。
所有陌生的、不认识的、根本没见过几次的亲戚都七嘴八舌的招呼他。
“林迎,终于回来了,怎么一声不吭的?还记不记得我?”
“你小子长大了啊,脾气硬了,不会叫人了吗?”
“听说你去了清泉观做道士?你爷爷要求的?这老头子真是老糊涂了,进了道观还怎么娶老婆生孩子,也不给老林家留点香火,不想抱重孙啦?”
迎渡站在熟悉的梦魇,面对所有追问他“记不记得?”“我叫什么?”“之前我们见过的,都忘了吗?”表情麻木至极。
这就是他的噩梦。
从小到大,轮番上演,无论是睡着了还是醒着,永远没法逃脱。
上演的猜题谜语,一道一道的拷问他。
答不上来就要遭受所有人的谴责。
说他六亲不认。
说他目无尊长。
说他心里根本没有这些从小看着他长大、关心他、爱护他的亲戚。
迎渡从未跟任何人讲述的梦魇,清晰浮现在眼前,手脚冰冷,满身抗拒。
而他的妈妈,永远只会催促:“怎么不叫人?忘记了吗?快叫人啊。”
人?
什么人?
都是一群又一群没有姓名提示牌的鬼魅,他毫无印象。
却逼着他重温小时候恐惧逢年过节、面对亲戚的噩梦。
迎渡克制不住情绪起伏,在梦里恨不得杀人。
杀了李铭书!
杀了李司净!
李家人都是什么混蛋玩意儿,让他好端端的做这种噩梦!
他焦急的视线,试图在看不清的面庞,找到李铭书或者李司净,随便哪一个罪魁祸首都行,他一定要叫他们赶紧结束这场噩梦。
然而,他在亲戚们七嘴八舌的埋怨里,见到了一个陌生的孩子。
那个孩子穿着长袖衬衫,套了一件米色针织背心,乖巧的坐在角落里,安静的看书。
他大概十三四岁,比噩梦里的迎渡小了许多。
短发柔顺垂落,微微遮掩眉眼,瘦弱的身影,在吵闹的鬼魅之间,如同唯一存在的活人。
迎渡的亲戚里,没有这样的孩子。
他家同辈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都是一群山里的野猴子,争抢打闹,尖叫狰狞,每次过年都恨不得把他们全都叉出去!
偏偏这陌生的孩子静得离谱,在亲戚们尖声厉气的责问里,缓缓翻过纸页,专注阅读着手里的书。
“阿深?”
这是迎渡在噩梦里,能够确定喊出的名字。
看书的孩子循声抬起头,容貌俊秀乖巧,却没有回答他。
周围尖声细气叫嚣着的鬼魅,霎时发出哈哈大笑,揶揄道:
“他不认得我们,但是认得阿深呢。”
真的是阿深!
迎渡心跳如雷,赶紧推开挡道的亲戚,走了过去。
年幼的独孤深并不看他,执着的去看书。
迎渡知道这是梦,梦里的一切都不能以常识推断,只能顺着去问:
“你在看什么书?”
独孤深合上翻看的书,书没有封面,也没有字迹,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没有。
“命书。”他说得平静,声音带着十三四岁男孩子的沙哑。
“我在看一个人的命。”
迎渡心脏收紧,那种手脚冰凉的惶恐再度涌上心头。
他记得李铭书说过,独孤深没有家人了,七岁起一个接一个的目睹亲人逝世,最终孤零零的只剩自己。
没有比这更苦的命了。
独孤深在梦里,竟然还要仔细读一遍自己的苦命吗?
迎渡伸手抓住他的肩膀,焦急万分。
“阿深!你不能留在这里。你醒过来,你得走,你要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去……”
“我不走。”
独孤深抗拒的打掉他的手,戒备仇敌一般退了半身。
“这里是我的家,我要和爸妈、舅舅们一起过年。”
“这算什么家!”
迎渡自小在这样的家里长大,爸妈絮絮叨叨指责他、埋怨他,没一句好话。
亲戚更是自私自利,拐弯抹角的打着关心的名义,摆出老资格的谱,倚老卖老,想着法子打压他一个孩子,从他身上找到优越感。
迎渡锁紧了眉,不管独孤深的抗拒,也要抓住他的手臂。
“阿深,你跟我走……”
独孤深抗拒的躲开,声音带着怒火,“你不记得他们,可是我记得!”
“小舅在团里做导演,他安排的舞台调度从来不会出错,哪怕发生了意外,他也能镇定的解决。我一直很崇拜他。”
“舅妈是团里的编剧,不仅能把传统的本子改好,自己写出来的故事,我也特别喜欢。”
“大爸一手改良了团里乐队的曲子,大妈更能根据这些曲,找到合适的音乐和乐师,每场演出都没出过问题。”
还有二爸、二妈,宋叔、周姨,独孤深一个一个数出来,愤怒稚嫩的小脸尽是崇拜和崇敬。
独孤深说:“他们都是我的家人,如果你一个都不认识,说明你不是我们家的人。”
而迎渡脸色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