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1 / 2)

梦魇回响 言朝暮 2840 字 1个月前

他进入祭坛的时候, 长长的送行队伍,回荡着众巫低头念诵的祝文。

他听到一道哭声, 伴随着模模糊糊的呼唤。

引得鸦雀乍起,号角长鸣。

他猜想,是母亲在唤他。

因为除了母亲也没有任何人会在乎他。

他没有回头。

母亲曾教导他,子为父生,如今天降连日大旱,自当以子替父,向天请罪。

也曾说过,他既为长子,必定要承载皿之重器,侍奉于天。

为什么母亲还会不舍得?

一代一代司净守候的祭坛, 是他身为长子的“命”。

以天为尊, 以地为依。

在连日大旱的敬神山, 唯独那一池泉眼仍有深邃的冰寒, 仍有神明的眷顾。

他看不见前路,每一步都有司巫引路。

只是恍惚觉得, 寒潭风起,卷动利刃蜂鸣, 嗡嗡嗡回荡耳畔,如等待他走入祭坛, 成为干燥火舌灼烧的枯柴, 终生掸扫祭坛。

深入地底的祭坛, 点燃深邃长明灯,一贯是无风的。

若是烛火微颤,照得石壁黑影晃动,就是有人来了。

有人想要财富。

有人想要权力。

有人想要长生不老, 死而复生,有人想要风调雨顺,国泰明安。

真实的欲望,与他们嘴上冠冕堂皇的言辞截然相反,汩汩流淌出污秽的黑水,填满了祭坛空荡的石槽。

他身为司净所做的,就是彻底清理干净这些腥臭混浊的污秽,让祭坛保持着洁净。

来来去去,索然无味。

只是遵循着规矩,实现了那些人拿命都要换的愿望,然后长跪于桌前,拿出书刀,一笔一笔削去那些人曾经的命。

在空荡的山林,空荡的祭坛,他空荡的记录这些人的污浊念想。

甚至已经忘记,他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

为了替父请罪?

为了侍奉神明?

为了族人久候不至的甘霖?

他也不知道那场大旱,有没有等到一场细雨。

祭坛里的时日模糊,唯有烛火摇曳,黑影往来,许下一个接一个乏味又重复的愿望,一次又一次的以身作祭,填满永不干涸的石槽。

忽然有一天,他仍在削去手中刻有字迹的命书。

身前的烛火惶惶跳跃,来的人与以前所有人都不一样。

那人何其吵闹,一边呼喊,一边跌跌撞撞,踩在湿滑的石阶,几乎要失礼的滚落下来。

他看向对方,见到一双映照着烛光的温柔眼眸。

他在这里待了许久,见过无数混浊疲惫贪婪的眼睛。

唯独这双眼睛澄澈热切,执着的看他。

如他不可复见的夜星。

“周社!”

那个人在湿滑的石阶不顾安危的奔来。

“周社!”

这里确实是周之祭坛,但那人的眼神在看清他的时候,从激动冷却,如沸腾的熔铁浸入寒冰,热度瞬间烟消云散。

那人声音微颤,“你是谁?”

他应当是容貌可怖、令人厌恶的家伙吧,才会让那人感到害怕。

“司净。”

他见那人眸光复亮,一如跳跃火焰,又好心告知:“我是周天祭坛的司净。”

夜星般的眸光却暗了下去。

得到了回答,对方并不庆幸自己终于到达周天祭坛,而是深深失望。

仿若这人的目的并不如此。

他见那人痛苦扶住墙壁,无力的依靠,似乎支撑自己来到这里的力气消耗殆尽。

他见到那人抑制不住的流泪、干呕、咳嗽,最终疲惫不堪的蜷缩在墙脚,无助的将头埋进胳膊里,颤颤的哭泣。

悲伤无比。

他不明白。

任何历尽艰辛来到祭坛的人,都会为之兴奋狂喜。

来到这里,代表着他们触及天听,即将实现自己许下愿望,此生无憾。

可是那个人,看起来很难过。

并没有想象中应有的雀跃。

他不由自主问了一个和对方一样的问题。

“你是谁?”

极度悲伤的灵魂止住了孤独的啜泣,闻声虚弱的抬起了头。

那双眼睛泪洗的泛红,更显得纯粹澄澈。

“李司净。”

对方说,“我叫李司净。”

好奇怪的名字。

他想,怎么会有人将祭坛司净的职责作为名字。

难道这样一个人,也和他一样,自诞生之初就为了履行司净之责任?

他作为司净,总是等待着这些魂魄主动说出自己的愿望,可眼前灿若夜星的人,并没有说出自己心愿的意思。

于是,他不由自主的问道:

“你的愿望是什么?”

李司净说:“是你。”

那双强忍泪水的眼睛,令他的心也跟着悲伤。

李司净的愿望是他。

但他不能理解。

他看过很多愿望,都是直白清晰的模。

财富、健康、爱情、权力,而眼前这个人,唯一能直白清晰的是容貌。

这个人说,愿望是他。

可是他,怎么会有看清这个人容貌的愿望。

泪水划过泛红眼眶,唇角抿出好看的弧度,又在见到他凝视时,倔强抬手擦掉了泪痕,悄然留下了一道红痕。

如一朵夜色绽放的花,稍纵即逝的颤抖出细红的蕊。

他伸出手,试图用自己的方式留住那朵花。

“周社!”

李司净抓住了他的手,露出了更为讶异的神情。

“你……”

许多话没有说出口,他竟然心有所感。

他只能猜想,李司净见到了一个和他很像的人。

又或者,李司净想要一个和他很像的人活过来。

但绝对不会是他。

他问:“你眼里的我,是什么模样?”

李司净松了手,看他的眼睛尽是痛苦。

李司净抱怨道:“什么样?跟你现在一样的王八蛋模样。尽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说些没心没肺的话,自作主张的帮我安排一切,一直骗我……”

“你一直骗我!”

浓烈的怨恨,透过那双眼睛触动着他的灵魂。

不同于所有的祈求、哀求,透着令他惶恐不安的情绪。

他沉默了。

一句不说。

无论李司净的灵魂有多干净,他也看不到李司净的命。

那些刻写在命书上的命,往往简单而清晰。

少时颠沛流离,中年就会补偿家庭。

中年一切美满,也挡不住晚年凄凉,人心易变。

毫无意外的命数,无非起起伏伏,枯燥乏味的一生。

牵绊着无法割舍的欲求,一眼就能看穿所求的愿望。

偏偏面前这个人,他什么都看不见。

他只能看见属于“李司净”那张清晰俊秀的容貌,还有藏在灵魂深处支离破碎的记忆。

记忆里有着一道熟悉的身影,他在看见的一瞬间,就确认是他自己。

剪去了一头枷锁般的长发,撕去广袖的灰衣,还会对李司净温柔的笑。

他很难有这样的笑容,可李司净只有这一个愿望。

无关性命、无关钱财,饱含的一切,都浓烈得超出了他的认知。

也许他待在这里侍奉的时间太短了,才会不能理解这样的愿望。

不求命,不求运,只求他。

李司净见他沉默,皱起眉说道:“我最讨厌你的沉默,什么都不说!”

他能察觉到,李司净是真的生气。

气他什么都不说。

可他真的不知道如何作答。

“你的愿望,我无法实现。”

他承认了自己的无能,“这里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么奇怪的愿望。”

李司净只是依靠墙壁,坐着仰视他,勾起讽刺的笑意。

“没法实现,我就一辈子待在这里。”

在周天祭坛,一辈子是多么飘渺。

他等候的日落与月升一样混乱交错,连生与死的界限变得模糊。

时常会见到一个人垂垂老矣,对他说此生的后悔与遗憾。然后再看到这个人蹒跚学步,咿呀啊说着期望此生知难而进。

一个人注定走向自己所期盼的道路。

世人谓之“命”。

李司净来到这里,则是为他的“命”。

他垂眸看向李司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