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敬安无法想象那时他在想什么。
他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绝对不能想。
他不能回头。
他的手有一会儿抖得很厉害,没法控制,他只好又去注射镇定药。
在一片炸了锅的咒骂声中,他听到喧闹低下来,有人问:“那是什么?”
“这是‘食髓者’,上城目前用刑最高的技术了,”有人说,“直接作用于大脑——”
白敬安的手又哆嗦了一下,他听到有人说道:“他们不能这样,他们……”
那一瞬间,他听到后面爆发出了对上城权贵最恶毒的诅咒,有人砸了东西,有人哭了。
而所有那些愤怒、哭泣和歇斯底里慢慢的全都消失了,战神殿变成一片可怕的死寂。像某种黑色的实物攫住了整个世界,灯光似乎都变得微弱,蜷在一起,他能听到每一次呼吸的声音。得要用尽全力才能找到空气。
白敬安无法控制地侧耳去听,仍然没有任何人说话。
最终他听到有个人开口,说道:“他已经叫不出来了。”
白敬安死死盯着眼前一大堆的计划和图纸。
身后的寂静仍然持续着,已经很长时间——他忍不住去看,二十分钟了——战神殿登陆人数是个天文数字,但是没有一个人说话。
一根弦在他心中不断紧绷,越来越紧,整个世界都在震颤,随时会因为弦断而崩塌。
可他仍在规划图纸,手还在抖,但没有犯任何错误。这是特定三座浮空引擎的设计图及其增补细节,十分详尽,是做工程学专用的。
这类东西很难找到,但如果你有城市建设部的最高权限,要干的也就是打个名字开始搜而已。
这是这座城市建筑方面的最高权限。
厢型车外一片死寂,黑暗浓厚得像胶状物,能把一切光包裹和吞食。但车子里,数百个悬浮屏在白敬安周围聚集,让这里显得繁忙而紧张。
白敬安迅速浏览计划,增补和修整一切不够完善的。图纸的白光在他眼中燃烧,他将发起的很可能不是一场小规模袭击,更可能达到近乎一场战争的投入标准。
他的身后,战神殿中仍是一片死寂,整座上城似乎都在这片寂静中燃烧和沸腾。
离白敬安最近的屏幕,是战神殿夏天的登陆主页,头像一栏,年轻的战神身着帅气正装,笑得骄傲又灿烂。
他金盘上的祭品在这短暂的二十分钟里,已堆积如山。
白敬安站在那里,大殿很空,光线也暗,外面的光得很费力才能穿透厚厚的石墙,照亮一点点地方,在黑暗中显得纯净又十分单薄。
不同于天文数字的登录人数,全息状态下的战神殿总是好像来自人们早已遗忘的时代,从遍地骷髅的历史中暂时在此停留。经历过无数的绝望、疯狂、不可饶恕直至战争,未来仍将有无数的战争要经历。
而今天,战神的火似乎再次烧了起来。
白敬安看着面前摆放着的无以计数的武器。
雕着防卫部标志的银灰短刀、浮金的银盘、冰山私保长剑、星芒工作室的挂件、天空阁机械模型、防卫部重炮般的枪……
大殿很暗,看不清楚,只有微弱的阳光在武器上聚集,显得压抑又灰暗,像漆黑石块下炽热涌动的熔岩,偶尔亮起一抹妖异而充满侵略性的红。
天星3号和H30卫星的直接使用权限、防卫部D系列武器库通行权限、防卫部资料部绝密级别查询权限、浮金集团总部监控权限、天工阁武器部的无差别解锁权限……
祭品已经奉上,留待战神取用。
白敬安盯着看,眼中一片黑暗,全都是毁灭的味道。
上城高端武力的无数扇大门朝他敞开了。
白敬安做完了所有的准备,知晓了密码,通晓了程序功能,计算了攻击的当量。
下一步是离开这个地方,有些东西需要现场准备。
神殿依然寂静,他听到有人哭出来。
他僵了三秒钟,转头去看。
囚禁夏天的屋子即使从里面看也已完全变成了笼子,足以让囚徒看到外面碧空如洗,阳光灿烂。
生铁的刑架像是荆棘一般层层缠绕在笼子上,刑架的一部分变成了仪器,闪着红和金色的光。
夏天的身体被刑架拉开,咬住,线条紧紧绷着,像一碰就会断裂。数根尖刺入他的头颅,像探进了骨头,触碰大脑。仪器发出怵目的红光,这上城刑求技术巅峰的怪物正在运行,向内吞噬。
夏天张开唇,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双瞳大张着,没有了意识,只有纯粹的痛苦。他右眼充血,耳中也不断流出血来,那力量从里面粉碎了他,那曾强大充满力量的人变成了一小块血淋淋的残骸,正被活活吞噬。
他一直在哭,泪水滑下来,无法控制,已经没了意识。
禁锢终于松开,夏天直直摔下来。
他是个一举一动都充满力量的人,带着与生俱来的轻快、协调与优雅,但是倒下来时,他连最基本的保护动作都没有了。
他毫无动静地倒在地上,几条蛇爬过去,咬住他的脚踝、手臂和颈项,给他注射药物。
那束光仍固执地照在夏天身上,这上城权贵最肮脏进食与驯服的场面,真的像是阳光自发的聚集,近乎圣迹。
旁白开始说话,在用某种非常色情的虐待术语形容夏天的反应,说“够战神阁下反省一下了”。
药物十分强力,白敬安看到夏天指尖抽搐一下,用刚得到的一点点力量,慢慢蜷起身体。
光照在夏天身上,他的眼神很安静,只是看着地毯,好像在透过布料看什么遥远的地方。
蜂蜜一般的暖色,昨天时还坐在副座上看他,跟他形容一次爆炸,满眼都是笑意。
这一刻,他的双眼空洞地张着,映着这一片金属的牢笼和带着面具微笑的客人……
夏天安静在阳光下躺着,他的瞳孔已经扩散了。
视频结束。
白敬安呆呆盯了好一会儿,那种感觉很奇怪,周围的整个世界都开始变得虚幻和模糊,所有的光影、声音和物质都消散了,他向着黑暗坠落下去。
从来没有移动过,始终在一片黑暗腐败的地狱,世上的一切光芒都消失了,从来都只是一片漆黑之地,不可能有光的。
有几秒钟他坐在那里,一时不知身在何方,又要干什么。
他听到上传者匆匆说了一句:“在抢救!”
白敬安喉咙像要有什么堵在那里,那是一大团很久以前就积压在他身体里的东西,漆黑又血淋淋的,足以毁灭他,他必须压下去——
他还得去找夏天,他肯定会找到他,把他带回家,他们说好的——
过了好一会儿,他听到那人说道:“救回来了,医疗组说不能再碰他了……暂停两小时,根据恢复情况决定。”
白敬安坐了一会儿,又摸索着去拿医疗包,抓另一支针剂。
他需要冷静,需要冷静,幻觉不是第一次了,只是用药过度而已。他总是这样,他的大脑靠不住,医生说过……
但现在不是掉链子的时候,他必须得冷静,必须清醒,他付不起任何一点失误的代价——
他手抖得很厉害,但很快控制住了。
他打开车门,走向驾驶座,发动车子。
汽车转了个弯,开上公路,黑暗在身后退去,远远能看到前方白色的灯光。
去找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