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叹口气:“我们进城看看吧。”
反正这里没人认识他,就算知道他的名字,也没见过他的脸。
车马赶在城门关闭前入了城,这里的情况果然如祁雁所料,流民较其他地方少了许多,大抵是那募兵令的原因,但凡还身体健康,能行动的,都去报名了。
才刚进城,祝公公就闹了起来,捂着肚子,疼得脸色煞白:“哎呦……我这肚子怎么这么疼!刚刚那两个刁民给我吃了什么?!”
祁雁听着后车传来的动静,低声问苗霜道:“你要在这里解决掉他?”
苗霜懒洋洋地靠在马车里,可能是没吃饱,和袖子里的蛇一样不想动弹:“都让他跟了一路,也差不多得了,马上就要进入黔地,你还真想把他带回我家不成?”
“那你不妨给他个痛快。”祁雁道。
“将军怎么还这么心软?”苗霜眯了眯眼,“忘了当初他是怎么折磨你的?”
“没这意思,只是一直放任他吵闹,难免生出事端,没这个累赘,我们就能快些赶路,早日抵达苗疆。”
“早日抵达苗疆”这几个字莫名取悦了苗霜,他轻挑眉梢:“好啊,明日启程前我就替你解决掉他,也帮咱们的陛下了却一桩心事。”
一行人找了间客栈住下,这个时节客栈也没什么生意,好不容易来了人,自然拿出了最大的热情招待。
祝公公一进客栈就嚷嚷着要出恭,祁雁多给了些钱,让小二帮忙照顾着,又要了离祝公公最远的一间房,给苗霜单独点了些饭菜。
这里的伙食也很一般,但至少比稀粥咸菜强多了,苗霜勉为其难地吃了些,又喂饱了蛇。
祝公公被一碗馊菜搞得上吐下泻,折腾了一宿,一会儿吵着要去医馆看病,一会儿又吵着要把那两个刁民砍头,后来更是骂起了祁雁,说要去陛下那里告他的状。
次日清晨,祁雁不顾他反对坚决要启程,早已虚脱的祝公公白着一张满是赘肉的脸,颤抖着伸出手,气喘吁吁地说:“我看你们是……存心想害死我!”
“怎么会呢,”苗霜端着一碗乌漆麻黑的药汁来到他面前,笑眯眯道,“公公把这碗药喝了,立马就不疼了。”
祝公公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猩红眼眸,觉得那笑容像是蛇在吐信,他还记得这位大巫是怎么在陛下面前算计他,也记得昨晚那碗菜是苗霜端给他的。
当时他分明没想吃,可不知为什么,在看到那碗菜的瞬间整个人变得饥饿至极,望着碗里那肥美诱人的五花肉,根本克制不住自己。
现在想来,定是这位大巫在那碗肉里下了毒,毕竟除了那碗肉,他们吃的东西全都一样。
难怪他让祁雁吃时祁雁不吃,他们一定是串通好的!
这位大巫早已和那该死的祁雁将军站在了一条船上,陛下放他们离开京都就是放虎归山,他得快点给京都传封书信,把这里发生的一切汇报给陛下。
祝公公挣扎着要爬起来,想去打落苗霜手里的药碗,可他浑身虚脱,早已没半点力气,非但没打落,反而被苗霜掐住下颌,强行把那碗药灌进了肚子。
祝公公被呛得直翻白眼,咳得死去活来,苗霜却吩咐旁边的小太监:“快扶公公上车,我们要启程了。”
同时一脸嫌弃地用手帕狠狠擦拭手指,这位公公脸上也不知是汗是油,摸他一手,恶心死了。
苗霜说完就离开了,小太监们看了看一滩烂泥般的祝公公,战战兢兢地将他搀扶起来,半背半拖地往楼下走。
两刻钟后,马车再度启程。
他们出了城,直奔寥无人迹的荒野,在一条乡间小路上停了下来。
祝公公喝下那碗药后就没了动静,苗霜算算时间,感觉差不多了,吩咐小太监道:“把人扶下来吧,别弄脏了马车。”
祝公公连站都站不稳,下车的瞬间人就是一歪,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来,那血红得发黑,腥臭无比,小太监被吓得一个激灵,松开了手。
没了人搀扶,祝公公整个人向前扑倒,直挺挺倒进自己吐出的那滩血泊里。
“……公公,公公!”小太监们吓坏了,还想要去扶他,可祝公公一动不动,倒在地上也不挣扎。
其中一个小太监壮着胆子,用尽全身力气,努力把祝公公翻了过来,伸手试了试他的鼻息,然后一屁股跌坐在地。
“公公……公公他……”小太监吓得语无伦次,甚至不敢把那个“死”字说出口,望着地上尚有余温的尸体,神情呆滞。
苗霜拔开一支竹管,将里面的蛊虫倾倒在尸体上,饿了许多天的蛊虫疯了般一拥而上,短短几个呼吸间就将血肉啃噬殆尽,只剩白骨,再过一会儿,连白骨也被消灭干净,包括地上那滩血迹。
路面上干干净净,除了泥土和石子什么都没有,没人知道这里刚刚死过一个人。
小太监被这一幕吓得尖叫起来,抱头鼠窜,苗霜来到他面前,捏住他的手腕,似笑非笑地说:“是祝公公选中了你们两个,让你们随行服侍他吧?”
小太监浑身发抖,磕磕巴巴地说:“我们……我们是奉陛下之命……”
“祝公公不喜欢你们,才会选中你们,”苗霜撸起他的袖子,露出手臂上层层叠叠的淤青,也不知是被打的还是掐的,“现在祝公公死了,你们应该高兴才对,不是吗?”
“可、可是……”
“明秋,我觉得大巫说得对,”另一个小太监拉了拉他的袖子,“还在宫里的时候,祝公公就对我们时常打骂,这一路上更是变本加厉,有什么火都往我们身上撒,我们都快被他打死了,你怎么还向着他说话?”
“可是,我们要回去复命的啊,”被称作明秋的小太监欲哭无泪,“现在祝公公死了,我们要怎么跟陛下交代……”
“放心,陛下不会怪罪你们,说不定还会赏你们,”苗霜安抚他们道,“你们不是要传信给京都吗?就在信里写,祝公公来到南方后水土不服,吃坏肚子患了痢疾,加上年事已高,不幸病重去世了。”
明秋有些纠结:“这样……行吗……”
另一个小太监听到苗霜说“会赏你们”,目光不禁闪了闪:“那就听大巫的,大巫说怎么写,我们就怎么写。”
“真机灵,”苗霜赞许地看向他,“叫什么名字?”
“奴婢明冬。”
“你和明秋是兄弟?”
明冬摇了摇头。
看起来只是被赐了同样的姓氏,难怪长得一点不像,苗霜没再说什么:“上车,我们该走了。”
没了祝公公这个拖累,马车都跑得轻快许多,一行人再次上了官道,跋山涉水,向着黔州而去。
都说蜀道难行,殊不知黔道更是险之又险,常常车驾不通,只能骑马,对于祁雁这个腿不能行的残废来说,实在是苦不堪言。
一路上祁雁都很沉默,也不知是连日赶路已经耗尽体力,还是沿途见闻更令人精神萎靡。
他已经没必要再去其他地方看了,正如景行所说,这大雍的江山早已被蠹虫蛀得不成样子,百姓们流离失所,达官贵人夜夜笙歌,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而他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再看下去,也不过是为自己徒增烦恼。
他只能寄希望于苗霜没有骗他,真的有办法将他治好,不然他拖着这样一副残躯,行动都成困难,又谈何谋划其他。
接近黔州时,路终于好走了些,他们以最快的速度抵达,来到黔州刺史府。
黔地偏远,官道上的驿站数量都变得零星可数,因观察使常年由刺史兼任,也没有另建府邸,只能继续借用刺史府,黔州刺史给他让出了一间屋子,作为他的工作场所。
不过,也只是做做样子。
皇帝并没打算让他真的当好这个观察使,这一点谁都心知肚明。
但冯刺史还是热情招待了他,一见面就激动地跟他寒暄起来:“祁将军,哦不,祁大人!你我还真是有缘,时隔这么久了,没想到还有机会再见。”
上次祁雁来黔地平叛苗乱,从刺史府调取过苗民的资料,和冯刺史也算熟识,他点了点头:“冯刺史,幸会。”
“快快请进,”冯刺史望向停在府前的车马,“祁大人此行就自己吗?没带家眷?”
“有夫人随行,但夫人怕生,不肯下车,让刺史见笑了。”
在马车里等待的苗霜:“……”
“我们也不在此逗留,”祁雁掏出随身携带的敕牒,“还请冯刺史查验凭证,等验完了,我便要去一趟苗寨,视察那里的情况。”
“祁大人未免太急,这苗寨……”冯刺史欲言又止,接过敕牒随意看了看就收起,“我与祁大人早见过面,还能有假不成,我本来还要给大人准备接风宴,可大人这般急……罢了,等大人有时间,下官再为您接风洗尘吧。”
祁雁点了点头。
马车在刺史府短暂停留,又很快离开,冯刺史一直目送他们远去,直到马车彻底消失在视线中——
他朝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
“什么祁将军,祁大人,”冯刺史用力捏着那敕牒,拂袖而去,“一个瘫子,也敢压在我头上?”
*
傍晚时分,马车停在了山脚下。
这里是黔地最大的苗民聚集地,数不清的吊脚楼依山而建,清澈溪流自山脉间蜿蜒流过,整齐的梯田一层层阶梯向上,此时的晏安城隆冬还未结束,而山间苗寨已染上点点新绿。
这不是祁雁第一次来,但不论什么时候,他都要为眼前的景色所震撼。
暮色四合,神秘的苗寨也渐渐沉入静谧的夜晚之中,零星的光亮在山间亮起,倒映在溪流之上,与夜幕上的长河交相辉映。
苗霜从车上跳了下来,舒展一番筋骨:“赶了这么久的路,也总算是到家了,来吧将军,再往里走马车就上不去了——”
他看了看蜿蜒崎岖的山路,又看了看祁雁的轮椅,表情忽然变得有点奇怪。
祁雁还在欣赏山间之景,听到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偏过头来:“怎么?”
“你要怎么上去?”苗霜说,“难不成要我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