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祠堂(1 / 2)

纳妾 南胡唐 3016 字 1个月前

五月二十一恰逢小满,余姝看着窗外的春和景明,觉着这是个做点叛逆事情的好天气。

近些时日余姝再不去拟雀院,也不再去王老太太那里晨昏定省,她的态度实在变化太大,仿佛故意做给谁看的似的,王老太太想不察觉都不可能。

她暂且没有往太坏了想,只觉得余姝手中掌权后便飘飘然了,因此终于在这个忍无可忍的时候命人传唤她前去。

余姝那天特意换了身自己最爱的衣裳。

在王老太太面前,她为了演得顺从,得到信任,向来都穿得素净清淡,可她从来都喜欢金尊玉贵,华丽浓艳的衣裳。

女要俏一身孝,哪怕在扬州也是这般的审美,可余姝偏不爱这样的寡淡。

在流放路上,她没得穿,在王宅是她不能穿,可现在是她想穿且能够凭自己的能力光明正大地穿。

头顶玉钗步摇,身着柘黄暗纹银丝袄,芦灰百凤抛光碎褶裙,妆容精致,步步生风,放眼望去便是满堂富贵洒落人间。

及至老太太房门前,是文嬷嬷前来接的人。

大抵是知晓了她今日要做什么,文嬷嬷目光有些复杂,临到进屋前才轻声说道:“余娘子,老太太这些时日身子越发不行了,还请您起码让她先喝了今日的安神汤。”

她怕接下去王老太太怕是受不了连番的刺激,连安神汤的分量都特意拿重了两分。

余姝略一挑眉,示意了一眼祠堂方向,“半刻钟,只有半刻钟的时间。”

余姝刚刚走进去便听得王老太太的一阵阴阳怪气,“她是胆子大了,翅膀也硬了,尚且不知晓这王家究竟是谁在当家作主了!”

余姝闻言站在原地没说话,也没有请安。文嬷嬷见状连忙自一旁捧了一碗安神汤来,一边顺着老太太的背,一边说道:“老太太,余娘子这不是来了吗?不管您有什么事,都得先将每日的安神汤喝了呀,免得待会儿训人都没有力气呢。”

王老太太觉得她说得有道理,也怕自己身子撑不住,一口将安神汤给闷了,闷过之后刚要开口便听得余姝轻声一笑。

“老太太,您今日唤我前来,是为了斥责我如夫人一般翅膀硬了,不听你使唤了吗?”

王老太太被她说得一噎,随即恼怒道:“你自己也知道?我待你不薄,你却行此忘恩负义之事?”

这话一出来,穿得金光闪闪的余姝乐了,甚至不等老太太说便直接拉了张椅子坐下,反问道:“您所说的不薄,就是在我进王家时为了示威摧毁我的傲气让人给我下药,给我羞辱,就是在想利用我时斩断我的退路又怀着随时将我丢弃的想法吗?”

被余姝点出自己做过的事和想过的事,王老太太徒然一惊,思绪转得飞快,不由得有些心慌。

“你在说什么?每一个进王家的女人都是如此过来的,你又何必觉得是我在折辱你?”王老太太色厉内荏道:“至于斩断你退路那便更是可笑了,忠臣不侍二主,你若奉我为主,难不成还时时刻刻想着再有一条退路不成?这等左右逢源之事,才是为人所不齿的。”

余姝并没有为她的这一番狡辩绕进去,甚至没有回答的想法,她伸了个懒腰,看看时间,突然说道:“我进了王宅之后一直在好奇一件事,您明明那样重视您的儿子,为什么我来到王家后将近半年,您却几乎没有去探望过,您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余姝!”王老太太突然厉声呵斥她,仿佛被人触及到了什么禁区,浑身上下的刺都骤然竖了起来,“你是在质问我吗?”

余姝曲起手肘放在桌面上,托着腮,笑了笑,“不是质问,只是好奇啊。”

她轻声说:“其实您对您的儿子能否好起来,根本就无所谓吧?您想要的只是他活着就行。只要您儿子活着还担着王家的主人名头,您便能一直控制着王家,也能有理由去干涉夫人做什么,名义上,您便是整个王家的主人。”

王老太太瞳孔微缩,刚要说什么门外便传来一阵轰鸣,随即一同传来的是侍女们的尖叫。

“走水了!走水了!”

“祠堂走水了!”

“快救火!快叫潜火队来!”

王老太太闻言眼前一黑,一把抓住文嬷嬷的手,颤声问:“哪儿走水了?”

文嬷嬷目光复杂,“老太太,是祠堂。”

王老太太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突然一把推开文嬷嬷,跌跌撞撞向前跑去。

丫鬟家丁们都汇聚到了祠堂那处,熙熙攘攘成一片,妄图拿着水桶将那样滔天的火势熄灭,王宅实在太大,王老太太跑到祠堂前,腿一软,跌倒在地。

她仰头紧紧盯着那个承载着她熬出头的权力、地位的祠堂,那个能让她在王宅里压住所有人的祠堂,眼眶发红。

文嬷嬷好傅容易追到了她身边,想要扶起她却没扶得起来。

“是你!”王老太太反应过来,喘着粗气,狠毒地望向同样闲庭信步跟过来的余姝,“是你干的?你怎么能这样做!那可是王家先祖的祠堂啊!”

余姝面上的表情淡来下来,她咧了咧唇,“是啊,我姓余,王家先祖关我什么事?”

“你已成我王家妾,又何谈姓氏?”王老太太厉声道:“你不怕王家先祖显灵,将你天打雷劈吗?”

她在此刻仿若彻底失去了理智清醒,望着逐渐快被火吞灭的祠堂,惊叫出声,是绝望且无力的怒嚎。

“王老太太,”余姝面上彻底没有了笑意,她格外严肃地盯着面前披头散发的老妪,一字一句问道:“你还记得你叫什么吗?”

“别人称呼了你一辈子王老太太,王夫人,王太夫人,你真的开心且荣耀吗?”

王老太太的嘶声惊叫戛然而止,她张大了嘴,近乎滑稽地定格在了这一刻,可眼底却是激烈而愤恨的,她仿佛在愤恨余姝戳破了这一切,戳破了她自我安慰的了这样多年营造出的幻想。

她这么多年一直在骗自己,她总告诉自己,慢慢熬吧,熬到了儿子出生就好了,熬到自己做了婆母就好了,她为了自己的爱情来到这里,失去了父母,失去了亲人,倔强地告诉自己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若后来不那样骗自己,她该怎么活?骗到后来,连她自己都信了,都开始自然而然地拿自己当高高在上的王老太太,自发维护起王家的门楣荣耀了。

祠堂是她熬到最后唯一的出路,祠堂里的礼和法让她的儿子只能听她的,让她的儿媳只能听她的,让她苦苦等了那么多年后,终于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去高高在上支配别人、统治别人、欺压别人。

可她没有那么喜欢自己的儿子,她喜欢的是自己成了王老太太后对全家的掌控,只要她的儿子在,能够继承王家,那她就是王家地位最高的人。

可她的儿子,不是个听话的儿子,他从小看惯了软弱可欺的母亲,被父亲不喜而弱势的母亲,哪怕掌权后也不愿意分给自己的母亲半点儿权力,他瘫痪的时候王老太太甚至有些开心,因为她终于可以有自己的一切了。

那时她和安如还好好的,她觉得安如与自己一样可怜,她想着自己和安如一起把王家的门楣撑起来,做一对受人称赞的婆媳,也就不会有人敢笑话她们俩了。可是安如救活了王家的产业,又建起来了傅氏的产业,那一条条属于她傅安如的产业。王老太太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可这些东西和她想的太不一样,她比不上傅雅仪,初时第一次手中握着庄子和田产时那样雀跃,越久便越不满,野心和欲望越发扩大,她过了一辈子屈居人下的生活,她想做王家唯一的家主,傅雅仪是自己的儿媳,理应服从于自己。那些在王宅中的抱团取暖在利益和野心的离间中消磨得一干二净。

这种时候,她又想起了自己的儿子了,她开始怕自己的儿子真死了,要是真死了,她就再也没有掌控傅雅仪的理由了,于是她开始信了纳妾冲喜的那一套,她不常去拟雀院看儿子,心底有亏欠又有怨恨,便借着身体不适的理由能少去便少去,只要确定他没有死就可以了。

儿子不是她的命根子,那座祠堂才是她的命根子!

她多么想掌控权利告诉自己,自己的选择没有错啊!

虽然她失去了父母,失去了亲人,离开了故土,最后连爱的人都抛弃了自己,可她得到了野心,得到了权力,得到了出门后落北原岗所有人都敬畏,在江南她要卑躬屈膝一辈子,每一个官都能压到她的头顶,可在这里人人都要敬畏她三分!

但余姝的话,像一把利刃,狠狠割裂开了这一切,给了她会心一击,告诉她,她错了。

汲汲营营半生,她只是个连名字都让人不知道的王老太太,她的一辈子都埋葬在了王宅里,可悲又可笑。

王老太太嘴里发出“嗬嗬”声,睁大眼睛指向站在原地背脊笔直的余姝,她的身后是白日里冲天的火光,焰红着随风带来寒冷的落北原岗从未有过的燥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