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两个好友背着他出去游玩,给他留了一屋子的梅干做“补偿”,郭嘉的第一反应是去找曹操,申请等额的假期。
结局自然是被曹操毫不犹豫地拒绝。
郭嘉唉声叹气地走出大堂,还没离开丞相府,就被曹丕的侍从拦住。
“郭祭酒,二公子有令——他受顾中丞之托,要督促你每日攀爬城外的山丘,自觉锻体。”
郭嘉:“……”
比好友抛下自己结伴去玩更遭的体验是什么?那就是好友跑了,留下的作业还在。
郭嘉数着十日之期,每天随着曹丕去城外锻体。
十天过去,顾至与荀彧没有回来。
二十天过去,顾至与荀彧仍然没有回来。
快到一个月的时候,就连曹操也坐不住了。
曹操派人写信询问,得到的只有一句话。
——主公,莫急。
两个月后,曹操听着尚书台几位属官的争执,头大地再次写信。
这回,回应他的句子稍稍长了一些。
——荀侍中已被顾某绑架,还请主公勿念。
曹操不知绑架是何意,看着简短的书信,他磨了磨牙,压下荀悦辞官致仕的呈请,让他暂时兼任尚书台的诸多事务。
三个月,四个月,五个月……
直到年关将近,顾至才优哉游哉地带着荀彧回归。
十二月,天气严寒,顾至与荀彧在家中备好咕咚锅的食具与食材,请来一众亲友。
炳烛大厨忙前忙后,下了第一锅鲜嫩的肋排。
待到肉熟,顾至正要夹一块尝尝味,忽然,另一只筷子抢先一步,从他眼前夹走了最大的那一块。
这一筷子迅如雷电,几近残影。即使是反应过人的顾至,也不免怔愣了一瞬。
在他短暂的愣神中,郭嘉已一筷子捞走了最大的羊脊。
“看来明远这几个月疏于锻体,这用筷子的功夫,竟然连我都比不过了。”
坐在壁衣旁的曹丕闻言,往郭嘉的所在瞄了一眼。
他这段时期替顾至监督郭嘉攀山锻体,见惯了郭祭酒的花式拖延与微死。此时听闻郭祭酒扬扬自得的发言,曹丕几度抬头,最终还是封了口,看破不说破。
对于郭嘉的“挑衅”,顾至只平静地回了句“是吗”,专瞄着郭嘉的目标下手,从他手中截了几条肋骨。
不得不提的是,郭嘉这几个月的锻体成效惊人。抛开耐力与体质,他在眼力与敏捷这一块得到了脱胎换骨的提升,一时之间,竟与顾至争得热火朝天、旗鼓相当。
袅袅热雾飘扬而上,逐渐四散。
院外传来零星两声犬吠,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院门外。
顾至停下手中的竹箸,扫向门扉。
“笃笃”的敲门声响起,众人终止交谈。木门打开,稀落的风雪中,曹操迎风而立,身后站着多年形影不离、护卫左右的典韦。
郭嘉等人起身相迎,曹操走入院中,环视了一圈,笑道:“孤这是来得正巧,还是来得不巧?”
顾至道:“既是‘正巧’,也是‘不巧’。”
听闻此言,郭嘉上前两步,将一只空玉杯递给曹操。
“主公寻着锅香酒香而来,能加双筷子就能尝到美食,此为‘正巧’;主公来晚了半刻,鲜美的肉排都已被我与明远席卷而空,此为‘不巧’。”
这番描补带着些许逗趣之意,曹操顺势握住玉杯,接过郭嘉的话:
“有酒有菜便可,孤近日食多了脊肉,正腻得慌。”
“岂可让主公食素?这咕咚锅,还是得带些肉味才好吃。主公且安心,虽然肉排俱被我二人捞入腹中,但这腩肉与肉片还有几大碟,保管让主公吃个尽兴。”
曹操在曹昂、曹丕身边坐下。早在曹操进门前就已正襟危坐、端正坐姿的曹丕适如其分地拾起酒壶,为曹操斟了一杯。
曹昂放下筷盏,一丝不苟地行了一礼,待曹操淡声应了,才垂袖而坐,重新执起长筷。
稀碎的小雪逐渐聚集,炳烛见此,忙让人搭了一个竹架,取下屋中细纱壁衣,搭在竹架上,组成一个临时的篷帐。
白雪轻飘飘地落在细纱上,悄然无声。
曹操望着篷外飘扬的雪,再望向眼前被白烟缭绕的热锅,难得感受到久违的平和与安宁。
“确是巧思。在雪中食着咕咚锅,竟别有一番滋味。”
曹操难掩感慨,一低头,刚下刚熟的肉片已被无数筷影捞了个精光。
“……”
一瞬间,曹操怀疑自己年老眼花,产生了错觉。
他迟疑地看向旁侧,所有人碗中都不见肉片,唯有腮帮子鼓动,似在咀嚼。
察觉到曹操扫来的视线,曹丕当即咽下口中的羊肉卷,若无其事地坐着,表情严肃得仿佛在研究经史子集。
曹操沉默了片刻,看向端起新的竹盘,准备下菜的炳烛。
鲜红的羊肉卷翻滚入锅,在捞勺上沉浮。曹操捏紧竹筷,在心中数了十息,待肉褪去红色,瞬间出筷。
又是十几双筷子齐出,残影交织。等曹操的筷子落入镬中,锅里已清清爽爽,只剩骨汤,再无一片肉影。
曹操的筷子在汤边停留了两息,缓缓收回。
捞到两片肉的典韦止住筷,见曹操没夹到肉,浑厚道:“主公,我这筷子还未用过……”
同样抢到两片肉的曹丕停住即将入口的竹筷,观察着曹操的神色。
“卿只需饮酒、食肉,此间唯有食客,没有主公、臣属之分。”曹操慢声道。
倒不是曹操顾及着颜面,不愿接受典韦的好意。他走这么一遭,并不是为了抢食而来,若在这时候搬出主公的身份,只会让在场的人束手束脚,扫了兴致。
“享用咕咚锅,先到者得,莫要坏了规矩。”
曹操唯恐其他人因为他的出现而不自在,郑重地强调了两回。
坐在对面的郭嘉咽下碗中的最后一块肉,单手举起杯盏,朝着曹操意味深长地一敬:
“主公安心,可要记得刚才说的话——先到者得。”
曹操与郭嘉极为熟稔,知晓他的脾性。听郭嘉这么一说,曹操心中顿时生出些许不妙之感。
接下来的几次涮菜,曹操都落后一步,几次与肉片擦肩而过。
勺光筷影中,曹操只夹到一片胡蒜,晃晃悠悠地收入碗中。
他这才算是深刻体会到郭嘉那句“安心”的寓意。
他确实是多虑了,眼前这些人,绝不会在“筷子”的功夫上与他客气。
已多年不曾在这些小事上耗费心神的曹操,此刻难得生出了较劲的心思。
他抓紧竹筷,少许昏花的双眼牢牢盯着沸滚的汤镬,找准时机伸筷。
终于,一片羊肉落入他的筷中,随之而来的,是久违的,畅怀的大笑。
氤氲的热气中,笑声还未停歇,往回收的筷子俄然颤动,尚未夹稳的羊肉从两只竹筷的中央滑落,孤独地跌在地上。
开怀的笑声戛然而止。
曹操望着自己持筷的手,又望着地上混了尘土的肉片。
“孤确实是老了。”
带着几分怅然的话语传入顾至的耳中。同样的一句话,比起几个月前半真半假的感慨,少了几分伪饰,多了几分神伤。
顾至望着曹操平静而沉落的神色,避开郭嘉悄然伸来的竹筷,将捞到的肉放入荀彧的碗里。
不过片刻,曹操便已恢复笑意。
他正要说几句话,将方才的插曲带过,倏然,一双长筷携着几片肉卷,落入他的碗中。
曹操看着碗中多出的羊肉,将目光投向长筷离开的方向。
曹昂一语不发地收回竹筷,垂眸望向前方,不曾与他对视。
顾至这才出声:“此间没有主公、臣属之分,却有父子、兄弟之情。”
郭嘉持着蠢蠢欲动的长筷,悄悄伸向荀彧那盖着几层肉山的陶碗:
“说得正是,有言道,‘父子之道,天予之’。早年父为子啄食,老年子为父解忧,此乃人伦之道,亘古之理。”
嘴上说着道理,手上亦不落空,即将冲向鲜美的羊腩。
只可惜,在成功落箸的前一刻,另一双筷子坚若磐石地拦住他的筷身,不让他再进半寸。
顾至截住郭嘉的小动作,语气透着凉意:“主公与司空,正是天授予的父子人伦。只是我想不透,某些人并非父子,为何要把长箸伸向别人的碗中,莫非,是想当场认父?”
郭嘉笑着道:“若明远想找个嗷嗷待哺、爱饮酒食肉的好大儿,我便是吃个亏,喊你一声‘义父’又能如何?”
说罢,透着狡狯的眼转向旁侧的荀彧与稍远一些的荀攸,慢悠悠地补了一句,
“只需喊一声义父,就能立时得到两个义父,一个义兄,正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荀攸抬头扫了郭嘉一眼,听而未闻地饮酒。
因着曹操在场,戏志才对这场风波不置一词,只是从锅中夹了一串蜀椒,放到郭嘉碗中:
“听闻郭祭酒时常齿痛,蜀椒有医治齿痛的功效,郭祭酒宜多食之。”
郭嘉端着盛满蜀椒的碗,笑容微僵,竟觉得后槽牙真的开始痛起来。
荀彧坐在三人之间,无奈轻叹。
他将视线投向稍远处,与曹操对坐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