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一过,云麾将军祁风通敌叛国一案便成了朝中头疼大事。
儿子下狱,当爹的虽解了禁足却仍然称病未上朝。朝中但凡有些消息的都知道祁太尉整整十多日都在为儿子的事到处奔走,不仅仅是因为那是他的嫡长子,更因为通敌谋逆的罪名一旦被落实,便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他是太子的舅舅,若是出事,不仅阖府的富贵荡然无存,连带着这个外甥也要一并被连累,所以无论如何,都要想出些法子保人。
可世道便是如此古怪。
污蔑陷害只需要三两句别有用心之语,而若想要证自己清白,便要掏心掏肺才有人肯信。况且这罪名不比旁的小打小闹,是那等一不留神便抄家下狱的大罪,所以纵然祁风素日在军中人缘不错,此刻也无一人愿意冒险替祁风出头。世态炎凉,大抵便是如此光景了。
祁太尉不知吃了多少闭门羹,堂堂三公之一,大过年低声下气去求人却也是无功而返。放眼朝廷上下,与他儿子私交甚密且有能力开口的人便只有贺绥一人,可偏偏贺绥背后有个萧恪,他怀疑儿子的事就是萧恪指使,如何肯给对方看了笑话,便死活没去寻唯一有可能救他儿子的贺家。只是这样的大罪,如何能辩白得清楚,尤其是在得知儿子确实与一异族人有来往之后,更是整个人消沉不已,祁府一时门可罗雀。
从前繁盛荣华已成过程云烟,越是被逼到绝境的人,做起事来便会不顾一切,毕竟他已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而朝中人还在争论该有何人去主理此事,只是这趟浑水是个脑袋灵光的便不想沾染,除了刑部尚书实在躲不掉之外,旁人只想着齐帝千万别点到自己。因事关重大,加上祁风并非那些没有背后势力的平头百姓,齐帝自是照惯例点了大理寺与刑部一同主理,另单独指了一位皇亲代表他。
旁人都以为这个人选必是萧恪,齐帝却破天荒将差事指给了晋王萧佑杉。
其中意味却颇有些耐人寻味,晋王府在老王爷还在世时一直是不问朝政的,老王爷是如今皇帝的亲叔叔,后来因不满皇帝侄儿的执政手段而干脆回家养老,再不过问家国大事,而老王爷过世之后,世子承袭了晋王的爵位后便倒戈向了太子一派,晋王的长孙性子跳脱,不知有意无意,那少年与京中各公府侯门的公子都私交甚好。
年前皇帝还雷霆大怒,半点情面不留,将祁府闹了个天翻地覆,过了年的功夫却又指了偏向太子的晋王代为主理此案,不免有人怀疑皇帝是否有意放过祁风。
外面为这事闹得人仰马翻,刑部诏狱之中,祁风却是平静坦然。
除了衣食起居上受了些苛待,倒真没什么人敢贸然对他下重手。不过祁风先等来的不是三堂会审,而是前来探望的萧恪。
燕郡王是朝中炙手可热的重臣权臣,就是不给银子打点,刑部上下也无人敢拦他,更不要说这位王爷还给了赏钱,那些牢头狱卒自是巴结着将萧恪领进去。
萧恪前世死在诏狱,即便今生只第二次来这阴森地方,却也十分熟悉,不需那狱卒过多指点便来到了暂时关押祁风的牢房外。
那牢头本是要先帮忙清扫一番的,被萧恪抬手劝住了。
“洪喜,食盒给本王,你们先去外面候着。”
牢头自不疑有他,没等洪喜开口便主动躬身客客气气请燕郡王身边的大太监一道出去,留出干净地方给萧恪说话,左右这里是刑部诏狱,就算是开着牢门,他们守在外面也不怕祁风会逃跑。
“王爷怎么有空来瞧我?”
萧恪将食盒放在牢房中唯一的那张矮桌之上,也不管这里尘土飞扬,解下外面披着的大氅随意往地上一铺,直接盘腿坐在了矮桌前,一边动手将食盒里的饭菜酒水都取出来摆好。抬眼见祁风未动,还抬手招呼了下道:“祁兄先莫发愣,饭菜要凉了。”
祁风叹了口气也跟着坐了下来,他一身粗布囚服,手腕上还扣着沉重的锁链镣铐,纵然十几日不得打理须发让他看起来有些狼狈憔悴,可男人的神色却始终是坚定坦然的,瞧不出半点困顿慌张。萧恪为他斟上一杯酒,他也半点不疑端起小盅便一口干了,放下酒杯后他笑着问了一句,“这般丰盛,是要提前为我践行?”
不大的矮桌上满满当当摆了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其实要说多丰盛奢侈也不至于,除了一条鲜鱼其余皆是素菜,不过倒也做得精致。另配了一碗熬得糯糯的米粥,米是仅供给王公贵族的上等精米,先头那杯温酒入喉清冽醇厚。只是给囚犯吃一顿丰盛饭菜,只让人想到断头饭,故而才有祁风方才的自嘲之语。
萧恪甚至替祁风布了菜,听了他的话才放下筷子扯起旁的道:“诏狱都是些难入口的粗劣饭菜,吃上十来日不适宜骤然暴饮暴食,我让人烹了条鲜鱼,又使人熬了这软糯甜粥,足煨了一两个时辰,你吃了才不至于伤了肠胃。酒是解馋用的,但不可贪杯……”
“王爷何时这般良善?”
“才说到一半,这些都是阿绥一一叮嘱了做的,他不便入诏狱瞧你,便托我过来一趟,叫我瞧瞧你近况如何,顺道带顿饭菜过来,你放心吃便是。虽说大多是素食,但都是我府上厨子用心烹制的,解个馋足够,也不至于骤然大鱼大肉教你吃坏了肚子。”
祁风笑了下,倒是没再拒绝,萧恪递过一双银筷,他便也顺手接过,低头吃了起来。
纵使身陷囹圄,心中有千万疑问想问,但到底世家公子的涵养没有丢。只不过相较那些从小到大没离开京城一步的娇娇儿,多年行伍生涯的祁风吃相要稍显狂放一些,或许也是真的饿了,风卷残云般就将那几碟热菜吃干净了。
甫一放下碗筷,便听得萧恪说道:“那个异族人头两日到我府里去了。”
祁风手一顿,眼神立刻变得凌厉,只是却没有急于开口。
“你爹知道你们之间是那种关系么?”
祁风板着脸冷冷道:“……这与王爷无关。”
“别这么紧张,我就是随口问问。真要对付你爹,我就用不着之前巴巴告诉你这事了。”萧恪当然知道祁风是顾忌着说错了什么话,被自己拿了去对付祁太尉才闭口不说的,不过他原也没想过这样的卑鄙法子,这趟来只是单纯‘瞧人’的,真正目的既已达到,自没有多逗留的意义了。说完,也不管祁风是什么反应,径自起身将食盒之类的收拾了,只是那件拿来铺地的大氅就被他这么扔在地上。
“王爷忘了东西没拿走。”
萧恪站在牢笼门口,半转过身笑道:“左右也已脏了,祁兄留着夜间挡风用便是。若是实在不想碰我的东西,一把火烧了还可以取取暖。”
“你到底来做什么的?只是为了给我送一顿饭?”
“呵。怎么?我来就一定居心叵测、有所图谋?”萧恪视线扫过一间间逼仄压抑的囚室,触动了埋藏在心底的某些记忆,自顾自说了一句,“不过是太久没来了,趁机来瞧瞧。”
这话说得祁风只觉得莫名其妙,不过他也早习惯了萧恪这样不循常理的言行了,便也没有过多纠结方才那句话,只追问道:“萨桑与这件事无关,你我都清楚的。”
“嗯,我清楚,人好好在我府中,什么事都没有,再者以他的功夫,想去哪儿我也拦不住。”瞥见祁风松了口气的神情,萧恪不由好奇问道,“祁兄怎么一直问别人的事,通敌谋逆的罪责都被扣在头上了,你倒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因为我问心无愧!”
“…好一个问心无愧,既然如此,想来祁兄也没什么大碍,我便先失陪了。”
这一回萧恪离开,祁风没有再拦人,因为他想知道的萧恪已经同他说了。而祁风之于萧恪,则是这整场布局中的最后一环。
戏做足了,接下来便该各方粉墨登场了。
从萧恪去诏狱看望祁风一次之后,京中突然开始流传所谓祁风通敌不过是替燕郡王顶嘴之类的流言,不过五六日,便多了许多更大胆的说法,更有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亲历者言之凿凿指正萧恪与北燕新汗王早有私交,当然在这几日,御史台也没消停,弹劾祁风和萧恪的奏折已渐有弹压不住的趋势。其实朝中大多数人根本摸不透这事如何会演变成现在的情况,更不知道燕郡王是怎么被牵扯进去的,但当那棵遮风大雨的大树隐有倒塌之势时,原本树下乘凉的人都人人自危起来。
和祁风被诬陷时几乎一模一样的手段,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一块,可祁风与萧恪,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虽说贺绥与祁风私交甚笃,但祁太尉和萧恪却是朝中的政敌,将这两人扯到一块去,让人猜不透幕后之人真实目的到底是什么。
可无论是谁在幕后操纵一切,祁太尉都不能错过这次机会。他的儿子和祁氏一门的荣辱都拴在这一刻,他没别的选择。
借刀杀人的事祁太尉不是第一次做,何况他一直将萧恪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尤其是近几年燕郡王借着皇帝的势疯狂打压政见不同之人,如今便是自己在背后推一把,也不过是顺应人心。更何况也算不上自己动手,不过小小篡改下流言内容,围魏救赵将亲儿子救出来罢了,就算萧恪真的要死,那也是那位多疑多思的皇帝乾纲独断,怨不了旁人。
攀附燕郡王府的人中有些拿不准主意的,便想着去探探口风,只可惜燕郡王府大门紧闭,问就是病了,不论是谁一概不见,从流言在京中越传越烈开始,萧恪就‘病’了。不过他究竟是真病假病,还是‘心病’,旁人心中自有数,面上只装作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