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马灯一幕又一幕持续冲击脑海,给予他死前最后的嘲弄。
他想起来了,当初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
因为他在死亡那一刻的恐慌,不亚于第一次梦到周社时的惊恐。
李司净解释不了他对周社的害怕,但他清楚知道人类无法抵抗死亡与性,就像无法逃脱生和死。
两种突如其来的恐慌惊人的一致,界限模糊,分辨不清。
李司净觉得自己可笑。
原来不是周社在进入他,而是死亡在进入他。
偏偏他是一个分不清善恶、蛮不讲理的小崽子,才会牢牢记住周社和痛苦。
却误以为那份痛苦的来源,是周社。
他大概是要死了。
只有濒死的时候,他才会产生愧疚和后悔。
但是好像……
太晚了。
“周……”
他想叫周社的名字,一出口尽是水流灌入口腔。
李司净确定自己要死了。
不然怎么会在冰冷深邃的见到了周社。
这个王八蛋在水里的幻觉,仍是那副令人嫉妒的俊美模样,哪怕眉宇间泛起焦急,也显得脸庞完美无缺,仿佛在嘲笑他的临终醒悟。
李司净感受到水流灌入大脑的刺痛,又在痛苦里重获自由。
那种灵魂出窍般的自由,迫使他产生极强的欲望,直接伸出手抓住了自己的幻觉,咬了上去。
温柔的气息从唇齿间传来,带着冷冽的水流,凶狠的咬出了铁锈味。
濒死的人,退化成了野兽,带着此生最后的愤恨遗憾,极具侵略性。
他感受到推拒,睁开眼清楚看到周社诧异的神情,漂亮的眼睛,漂亮的呆愣,嘴角无辜带血,又被水流冲刷得干净。
为什么什么都不说?
李司净就算死了也要质问这个家伙:
是想留到坟前烧纸的时候再跟他说吗?
李司净没能意识到自己离开了冰冷的池水,温暖使他困倦,只来得及闷声埋怨:“王八蛋……”
脑子却想,我都要死了,亲一下不过分吧?
竟然在幻觉里,隐约听到带笑的回应。
“嗯,不过分。”
周社抱起湿透的李司净,走出寒潭,回到岸边。
怀中骂他王八蛋的家伙,已经沉沉昏睡过去。
严城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
上一次,这个男人话都没说,径自走入了陈莱森的书房,换得陈莱森魔怔了一样去投案自首,向警察坦白了他死而复生的疯话。
这一次,男人问他:“你的愿望是什么?”
严城被问得愣神。
他快忘了他的愿望,就像他忘记了那个人。
眼睛呆滞茫然的落在了李司净脸上。
苍白的脸埋首在男人怀里,呼吸平稳,似乎有惊无险的睡着,静谧得仿佛没有丢魂似的跳入寒潭。
都说儿子像妈,李司净应该很像她。
可是严城不记得了。
他不记得那个人的名字,不记得那个人的长相,却记得那个人总是带着淡淡笑意,似乎对生活没有任何的不满。
那个人喜欢穿白色衬衫。
天气凉了会在衬衫外面加一件毛衣,常常是浅蓝色的,因为她喜欢浅蓝色。
“城哥,这不是毛衣。”
那个人总在细微的地方,笑着斤斤计较,“是针织衫。”
严城始终没法理解。
细长的毛线织出来的衣服不叫毛衣,叫针织衫。
但是那个人喜欢这么叫,那就这样叫吧。
冷漠的声音,穿透他破碎的记忆,严城听得清楚。
“这池寒潭通往祭坛。”
“只要你能走入祭坛,就能实现你所有的愿望。”
声音成为了一种蛊惑。
严城受到灵魂深处的吸引,相信这声音的每一句承诺。
他步入深幽的潭水,始终没有回头。
这是他的愿望,他要为自己念念不忘的愿望付出应有代价。
潭水缓缓流淌着污秽的血,在漆黑夜晚的反射出荧黑蓝,他脑海里一直浮现出李司净失去血色的脸。
等水流没过腰际,他突然明白了。
他想的不是李司净的脸,是那个人的脸。
处于恐惧与害怕之中,仍旧为了李司净,毅然选择回头的脸。
那个时候,他应该是后悔了。
明明在认识她之前,严城始终坚守着自己的责任——
她是要回到敬神山的人,而自己是要送她去敬神山的人。
所以他去了李家村,见到了李铭书。
那是一个神奇的男人,有着强大且残酷的命,亲近的人都会遭遇不测,独自一人活着,可又一直活着。
除了捡来的女儿,再没有任何的亲人。
说不上幸运还是凄惨。
他看清了很多事情。
历经了残酷的对待。
曾经谣言四起,说他坐在乱葬岗吃下了自己父母的尸首。
还有离奇的记录,说他让一个在医院断气的人死而复生。
无数人想要撬开他深埋的秘密,想要弄清他藏起来的完整神谕,想要金钱,想要权势,想要长生不老,想到发狂。
最终,那些人都比他更早死去。
他变成了这座山活着的神谕。
这些严城都没见过,无从考据。
可他清楚知道,李铭书确实在山里捡到了一个属于大山的女孩,平安无事的将她养育成人。
可惜,他太老了。
寿命所剩无几,像是山里外强中干的老树,稍稍用力就能彻底的掰碎,留下一地零落的树皮枯枝。
根本保护不了女儿一辈子。
严城收到过警告,不能忤逆他,但是可以骗他。
骗他,自己期望和他的女儿结婚。
骗他,自己会尽起一个丈夫的责任。
李铭书只是说:
“你和她结婚,你会后悔。”
后来,李铭书同意她和一个叫做周卫的废物男人结婚,去生一个会害死她的孩子。
只因为李铭书说,周卫不会后悔。
李司净和她很像。
她和李铭书很像。
一生结局无可挽回,仍会执着的相信爱能改变命运。
严城不记得她的名字,她的长相,仍旧能够记得她维护周卫时的语气和声音——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也不是为了责任、为了义务和我结婚,他只是因为爱我。”
“他不会后悔。”
严城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
如果为了责任,他又为什么承担着这样的责任?
如果为了实现愿望,他实在是不明白他的愿望到底是什么。
他这样的人,好像迷失在了一座山里。
步伐阻滞不前,眼前只有“责任”“愿望”不断盘旋,却只见无数人讲述执迷不悟的神明、祖先,重复一代又一代的癫狂,拼命填满欲望沟壑,直到临终了才后悔:
这一生不该这么过。
他好像已经不相信那些人冠冕堂皇讲述的事情了。
那么他的存在就没有意义了。
不像周卫,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
不像那个人,选择了为李司净而死。
水没过脖颈。
水灌入鼻腔。
水令他窒息。
他在这一刻,领悟了李铭书所说的后悔——
怎么到了死的那刻,才开始期望这一生应该重新来过。
“……我没有后悔。”
冰冷的寒潭之中,他依旧张开口,任由水流涌入,尝试发出声音,反驳着李铭书的断言。
至死,嘴都是硬的。
“只是……”
潭水深邃,寂静无声。
她的未来不必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