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1 / 2)

梦魇回响 言朝暮 4125 字 1个月前

李司净彻底倒下了。

幸好剧组里经验丰富的副导、摄影能够按部就班, 接下他的工作。

无论是补拍祭祀的群演场景,还是收录一些夜晚的空镜头, 都不需要他额外担心。

可他十分痛苦。

久违的噩梦,已经无法简单的被周社驱除。

像是他这副身体成为了梦魇的容器,一股一股弥漫出漆黑烂泥,鼻腔的气息都弥漫着铁锈的味道。

仿佛他一呼一吸都在呕血,黏稠的污秽不断燃烧,他竟嗅到曾经熟悉的烟火气。

那是外公身上时常散发的味道。

“好些了吗?”

声音模模糊糊,从耳畔传来。

李司净感受到周社握紧了他的手掌,却再也没有办法遏制体内翻腾烧灼的苦痛。

“嗯,好些了……”

他努力出声,试图装作没事。

依旧有气无力, 只能在周社的轻抚下, 缓解弥散肌肤与骨骼烧灼般的折磨。

他似乎又回到了曾经发病的状态。

挥之不去的幻觉, 吵杂嗡嗡的幻听, 大脑毫无逻辑、毫无预兆的闪过许多画面。

那种痛苦涌上头顶,蔓延出难以遏制的眩晕。

哪怕他闭着眼睛, 哪怕咬紧牙关的躺着,也克制不住眼前浮现出影子, 耳朵听到细碎的说话声,抑扬顿挫的回荡在脑海。

李司净已经分辨不清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了, 也不知道自己见到的是梦境还是幻觉。

但他清楚的看到了交叠重复的两个场景。

一个是远在山中的祭祀, 司仪与队列的人长发长袍, 脸带面具,烟火缭绕,吟诵着祭文,远比《箱子》拍摄的祭祀更为盛大。

一个是周社坐在床边, 替他擦掉额边冷汗,神色担忧,气息轻柔询问他好些没有。

耳畔声音交替炸响,又呼呼随风减弱,他听不清任何一边的话语。

李司净像是烧纸的铜鼎,翻腾复去。

感受到掌心温热发烫的体温,帮他抚开汗湿的额发。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些烟熏火燎的画面,终于稍稍黯淡了些,周社终于清楚的出现在他面前。

李司净抓住周社的手,挣扎着从幻觉里短暂醒来,像是抓住了他的救命稻草。

“这是怎么回事?周社,这到底是什么?”

他绝不相信这是疾病能够引发的病症。

他只能相信周社。

然而,周社神色担忧,轻轻摩挲他的掌心,却不回答。

“你如果骗我,我会恨死你。”

李司净收紧手指,抓得自己骨节生疼。

委屈得和他剧本下的林荫如出一辙,甚至在这一刻更能体会林荫面对真相时,无法排解的痛苦。

“王八蛋,我要你原原本本的告诉我!”

挨骂的周社,终于出声:“它们是这座山驱散不了的孤魂野鬼。”

“怀揣着欲望而生,执着于欲望而死,在这座拥有神明的大山之中,借着一年一度的祭祀,一个接一个的重演消散了数千年的执念,在你的躯壳里反复重生。”

李司净听不清周社说的话,他只能听到吵闹蜂鸣夹带着锣鼓喧天。

可周社的声音,能够镇住他的疼痛。

一切难受的折磨,都在周社覆盖过来的温暖手掌,稍稍缓解。

“睡吧,我守着你。”

唯有沉睡,能叫他安稳几分。

李司净应该是睡着了,他感到自己流着泪,痛苦逃离幻觉。

他竟然久违的梦到了小时候。

熟悉的幼儿园空地,摆放着小孩才喜欢的滑梯、转椅和秋千。

平时挤满小朋友,玩什么都要老老实实排队。

可在李司净的梦里,他一个人快乐的独享滑梯很多次。

也不知道为什么没人来接。

李司净随着童年视角,不厌其烦的爬上楼梯,滑向地面。

小孩子的精力像是永远用不完。

终于,他的视线动了动,看向空荡的地方。

“叔叔,你又来了。”

他欢呼着冲着空荡一片的地方,喊着叔叔、叔叔。

似乎他见到了很喜欢的叔叔,语气雀跃得好像他们见过很多次一样。

可李司净什么也没看见。

只有空荡荡的转椅,空荡荡的跷跷板。

“叔叔,你可以跟我一起滑滑梯吗?”

“或者我们玩沙子。”

“对啦,我们还能玩这个!你陪我玩这个吧!”

没有人回答,他却自顾自的兴高采烈,扑腾着跑到了空荡的跷跷板旁,雀跃的伸手压下了座椅。

“平时这里好多人的,我抢不过他们。今天没有别人,正好你来了,可以陪我玩啦!”

李司净不知道他在跟谁说话,也不知道自己高兴的坐上跷跷板,是在等谁陪他一起玩。

明明空荡荡的娱乐设施旁,没有任何人。

“净净。”

爸爸温柔的呼声,引得他快乐的转头。

“爸爸!”

李司净一时间也不执拗的要什么叔叔陪着玩了,立刻丢下跷跷板,扑进了爸爸怀里。

他高兴的回头,牵着爸爸的手,想跟叔叔说再见。

李司净却只看到跷跷板空荡荡的另一端,座椅空荡荡的指向天空。

明明是一个平静温和的梦境,李司净却是流着泪醒过来的。

那应该是他很久很久以前的记忆。

大概三岁或者四岁的模糊童年,成为了清晰的梦境,重新回到了他的脑海。

他躺在床上,不再觉得头痛欲裂,睁着眼睛去想那个梦。

怎么无缘无故,梦到了幼儿园时候的事情?

李司净稍稍转头,就能见到躺在身旁的周社。

他穿着衬衫,依靠在床头,安稳的闭着眼睛,眉宇间有着疲惫的阴影,衬得那张俊美的脸,有了活人的气息。

是周社吧……

李司净想。

他幼儿园的时候,那个看不见的叔叔,应该是当年的周社。

只是不知道那时候的周社,是穿着灰色长风衣神色冷漠的男人,还是跟现在似的,穿着白衬衫倚在床头,耐心守他,温柔体贴得令他安心。

李司净已经习惯去端详周社的睡颜。

剑眉漆黑,眉峰蹙起,每一寸都与梦境中冷漠的男人既然不同,他无比清楚那双闭起的眼睛,会如何温柔专注的看他。

周社是不一样的。

即使是装出来的温柔,只要能够装上一辈子,李司净也甘之如饴。

一切痛苦都是幻觉就好了。

李司净发誓,拍完电影,上映结束,他就去吃药、去住院。

做一个情绪稳定的人,大方坦白自己对周社的依赖,按照正常人的方式,谈一段正常的感情。

他伸出手,想握住周社的手,休憩的男人随之睁开了眼睛。

那双始终清明的眼睛,闪过片刻涣散,脆弱得李司净心生怜爱。

“周社,我害怕你消失。”

李司净握住周社的手,指尖摩挲宽厚的掌心,感受着真实肌肤散发的温度。

曾经他害怕周社出现,现在他害怕周社消失。

“你不要走。”

周社回握了李司净的手,似乎知道他需要亲身确认周社的存在,俯身轻轻吻他。

气息交缠的吻,安抚了李司净的痛苦。

但他始终挥散不去记忆里空荡荡的跷跷板。

梦是现实的预兆,他也相信,周社正如自己所说那样,曾看他长大。

可是,为什么他的记忆里,完全没有周社的影子?

那些看过他、抱过他、和他说过话的周社,离开那么多年,消失得无影无踪,到底去哪儿了?

李司净不敢问。

他脆弱的惊恐,没办法被一个轻吻驱散。

周社似乎读透了他的心,宽大的手掌哄劝一般抚过他的背脊,令他无暇分心,战栗颤抖。

又在一切归于平静之后,将一件冰凉的东西塞进了他的手里。

那是周社给他的刀。

他有时放在口袋里,有时压在枕头下面。

因为他不再做梦,也没有刻意去想将刀保管在什么地方。

反正这是周社的刀,总会出现在他身边,成为了李司净分辨梦境和现实的唯一依据。

然而,周社这时候又拿了出来。

“我不在的时候,不要忘记我说过的话。”

周社说话很多话。

关于这把刀,只有一句——

我只会在这把刀存在的时候出现。

“你要去哪儿?”

李司净本能警觉。

额头传来轻柔的触碰,周社将他拥在怀里,偏偏说出了让他心惊胆寒的话。

“我最近要进山。”

“去做什么!”

李司净本能恐惧那座山。

明明那座敬神山是他拍摄和记录的对象,他也不愿再回到一片漆黑的道路中,找寻不到周社身影的过去。

周社的掌心覆盖着他的脸侧,手指顺着他的耳畔,缓解着他惶惶的情绪。

“你每天去拍戏,我去收拾那些纠缠不休的孤魂野鬼。”

周社声音很轻,带着笑意承诺。

“等你每天拍完戏,不用担心,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

周社要走,但给了李司净承诺。

于是,他听了周社的话,习惯了带着那把短刀出行。

冬季厚重的外套,正适合他将手藏在口袋里,去握周社那把刀。

短刀不过指长,两寸宽。

明明在万年的梦里,他为了阻止万年自杀,这刀能割得他鲜血横流。

这时盈手可握,温润如玉,带着掌心发烫的体温。

镇住了他全部幻觉。

李司净守在拍摄现场,按照计划,追着祭祀队伍和逃亡的主角们,一路从资料馆拍到半山腰的土地庙。

没了周社在拍摄现场,李司净心里发慌。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变得如此脆弱,习惯了的黑影烂泥蛰伏在视野里,早就不会让他恐惧,他依然静不下心来。

《箱子》的拍摄到了紧要关头,纪怜珊饰演的小玉,在承诺带着林荫前往祭坛之后,他们就开始了一段艰难的旅程。

暗中埋伏的人马,成为了他们揭开真相的阻碍。

狭窄的山路,在祭祀的欢天喜地乐声中,显得风平浪静,但他们每一段的前行,都需要谨慎又小心。

小玉通晓山里的一切,在抓捕者沿途寻找他们的时候,将会踩着祭祀的鼓点,完成敬神山祭祀。

红裙、绿腰、手持五彩丝绸。

朴素严厉的小玉,身着截然不同的祭祀装束,泛着山中精怪般的肃穆感。

祭祀用的锣鼓一敲,她在鼓点中踏开步伐,领着舞者上前,重现一场敬神山传承千年的帗舞。

纪怜珊不是艺体生,舞蹈也是做演员之后学的,比不上专业舞者,她的镜头必须在祭台之上反复细致的拍。

寒风凛冽的山里,这样的戏份极为考验演员的意志力。

但她是从冰凉刺骨的水里、高温蛰人的酷暑拼杀出来的,即使没有艺术生的底子,凭借着她的经验,也足够让人放心。

镜头前的祭祀与追捕,反反复复,人多势众。

屏幕后的李司净,眉头紧皱,握着口袋里的短刀。

一幕一幕顺利的过,李司净的头痛像极了他另一种幻觉,随着繁忙的工作退避三舍。

等到拍摄间隙,李司净查看起祭祀的资料。

敬神山的祭祀,遵从周朝礼制。

无论是表演的服饰还是司仪举起的用具,还是资料馆展出的各种文物史料,都能轻易见到周社那把刀。

周社用的,是祭祀礼器。

剥离了钢锋的锐利,沾染岁月腐朽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