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司净又站在漆黑寂静的树林, 面对他的噩梦。
这一次,他听到了自己的哭声。
“妈妈……爸爸……外公……”
幼小稚嫩的哭喊, 回荡在陌生的山里。
他还那么小,根本找不到妈妈所说的去找外公的那条路。
我死了啊。
李司净在无数走马灯里,分辨出了现实与梦,脑海里回荡着寒潭的冰冷,窒息的苦痛。
原来人死了,真的会留下魂魄,困在逃不出去的噩梦里,一遍又一遍的经历着生前最不愿意面对的梦魇——
“啊!”
一声稚嫩凄厉的尖叫,断在沉默的响动里。
李司净又见到那副棺材。
长方形,纯黑色, 油漆涂得光亮, 边缘圆润的微微翘起山脊般绵延的弧度。
“咚咚……咚咚咚……”
里面的响声微弱, 盖过了哭泣。
一声一声抓挠李司净一般, 让他感受到撕裂似的痛苦。
他没有办法呼吸,更看不清东西。
仿佛灵魂被劈成了两半, 一半站在棺材外沉默的凝视一切的发生,一半困在这口棺材里, 怎么拼命挣扎、敲击,都没有回应。
“他需要你。”
冰冷的语气带着熟悉的声线, 从他身后传来, 却没有任何人的影子。
可他忽然被人抓住。
在漆黑一片的视野里, 痛苦骤然消散,视觉短暂恢复,见到了抓住他的一只苍白枯槁的手。
修长的骨节,皱纹纵横的皮肤, 带着令人怀念的温暖。
外公?
他念头刚落,浑身震颤一般回魂。
模糊的视线映照着简陋的天花板与顶灯,他躺在熟悉的乡镇酒店床上。
“醒了?”
以为再也不会听见的声音,从旁传来。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山里信号不好,我没接到你的电话……对不起,是我去得晚了……”
对方每一句询问,都带着关切和歉意。
可李司净感受到劫后余生的庆幸,头脑混乱得听不进任何一句。
他的额头感受到温暖摩挲,他的眼睛直视周社,能见到熟悉的唇齿微张。
他稍稍动一动手指,就有温暖和煦的触感覆盖上来,替他驱逐了冷意。
是周社捂热了他冰冷的手指。
李司净清楚的意识到,眼前这样一个人,会在他崩溃的时候握住他的手,等他平静。
见过他所有无礼、糟糕、惶恐,依然能够问他哪里不舒服,会满怀愧疚的说对不起……
他呆愣的凝视周社,每一次眨眼,都会惹得泪水淌出,又舍不得挪开视线。
李司净所有的遗忘的记忆,伴随着恐惧回笼。
他眼前挥之不去那副棺材,更确定棺材里躺着他的外公。
外公在他六岁的时候去世,没能等到他的求救。
偏偏这么一个死去的人,又被另一个人无情的从棺材里揪了出来,说:“他需要你。”
年幼的李司净,需要外公。
这个王八蛋就真的把他外公从棺材里挖了出来,再活了两年。
李司净无比确定,周社说的是真的。
这个人可以让外公活过来。
毕竟十八年前,他已经让外公活过一次。
片刻,李司净又生出害怕。
“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的语气虚弱,几乎听不清。
周社却听清了似的,立刻停下了关切的话,认真回答:
“司净,我是你小叔——”
骗子。
骗子的声音断在唇齿间,李司净伸手抓住了他的衣领,用锋利的牙齿撕咬这个满口谎言的骗子。
他在确认自己的幻觉,更是遵从了本心。
李司净濒死产生的愤怒、埋怨和欲望,都在这一刻清晰的释放。
直到他松开手,满意看见这张假装温柔的脸,破灭了平静表象,被错愕惊讶占据。
但这一次的表情,比上一次好很多。
至少唇角带着齿痕,李司净心情无比愉快。
“你满口谎话,不像活人。所以我得确认一下,面前的这个王八蛋是真的假的。”
李司净终于松了手,给了解释。
“老实告诉我,我梦里的人到底是谁?”
周社已经被他野兽般直白的行为,弄得气息不稳,仍是温柔回答。
“是我。”
李司净心脏紧缩,比起习以为常的死亡,他更害怕陌生的周社。
哪怕眼前的温柔笑容是伪装,也是他需要的温暖。
李司净又问:“走入我梦里,跟你长得一样,总是拿刀杀人的家伙,又是谁?”
寂静的屋内,周社顿时闭口不言,李司净能够听见心脏在耳畔喧闹的响动。
掌心却摸到了一丝冰凉。
周社给了他一把刀,在李司净的梦里出现过无锋利、光洁又如玉一般温润的短刀。
他的手掌被周社紧紧包裹,那把应当无比锋利的短刃,陷入柔软皮肉,光洁柔和。
根本不可能伤害到他。
周社说:“司净,我只会在这把刀存在的时候出现,如果你的梦里没有了这把刀,就用你的枪,杀了那个人。”
那个冷漠狠绝,和周社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李司净握住玉刀,不禁问道:“他是谁?为什么长得跟你一模一样?是你的人格?你的阴暗面?还是你的噩梦?”
他执着的要一个答案,却没想到周社轻轻将他拥在怀抱。
皮肤摩挲的温柔触感,抚平他的焦躁,也给了他答案——
周社不会说。
“你不能完全相信你的梦,也不能完全相信梦里的我。”
周社的声音呢喃耳畔,怀抱温暖得叫人落泪。李司净能够闻到他身上清浅冰凉的气息,感觉到他洒在裸露皮肤的湿热。
“我不希望你害怕我。当你真的感到害怕的时候,杀了我,不必犹豫。”
李司净烦躁的皱眉,无比讨厌周社善解人意的温柔,因为他的全部癫狂、焦躁都会在这样的轻柔温和的声音里瓦解。
他真的会杀了周社。
“王八蛋。”李司净不留余力推开他,“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现在全都给我说!”
周社仍是那样笑:“李灿芝在贤良镇卫生院等你。”
李司净一愣,翻身下床,焦急的穿了鞋子,拿过外套出了门。
贤良镇卫生院坐落在狭窄街道旁,停满了车辆,依然挡不住宽阔的门庭。
李司净的脚步急切,心跳剧烈,跟着周社往住院部走。
他十几年没有见过妈妈,妈妈会不会不认得他,妈妈会不会怪他……
周社的脚步停在病房门外,李司净只需一眼就能看到他爸。
他爸穿着黑沉的绒质外套,坐在病床旁削苹果,阳光正好照得他鲜眉亮眼,偏偏几根白发支棱出凌乱的鬓发,招摇着和煦的银光。
“……我做梦啊,梦到爸叮嘱我来着,还说你上班太累了,工作能放下就放下,孩子都大了,我们生活过得简单点就行,也没必要那么拼命。”
“等咱们出院了,给公司请个假吧。我们去旅游,去海边……”
他爸声音温柔,李司净努力去看依靠病床的身影,却只见眼前重重叠叠,繁杂混乱。
长廊喧闹,店铺林立,他看不清妈妈的脸,只能看到他爸哭着擦眼泪,跟一旁的年轻人说:
“我等她。”
那年轻人戴着厚重的眼镜,是李司净从来没见过的人。
他不知道他爸为什么哭,也不知道那个年轻人为什么笑。
他乱成一团的思绪,迫切的想要将那个人看清,又挥之不去眼前发黑混浊的视野,痛苦得额前沁出冷汗。
李司净抓紧了周社的手臂,几乎无法站立。
如果不是腰上借了周社的掌心力量,他必然会丢人的在妈妈病床前倒下。
“净净?”
妈妈温柔的呼唤,伴随着爸爸焦急的脚步声。
“净净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周社扶住李司净走进去,帮他贴心的解释:
“他拍戏刚熬了大夜,赶过来太急了,头晕。”
他不是头晕。
李司净狠狠抓住周社的手,却没能出声反驳,不得不在周社和他爸的搀扶下,依靠着旁边的空床。
一间卫生院的老病房,忽然聚集了母子两个病人。
老父亲赶紧去找医生,来给他们都瞧瞧。
医生必然是要先看妈妈的。
“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妈妈的声音温柔。
“之前车祸,你撞伤了手臂,现在手能不能动?”
妈妈随着他的提问,抬起了手臂,“能动,没什么问题。”
医生一句一句的问,妈妈跟着一条一条的答。
李司净眼前混乱的画面褪去,终于能够在安静的问询里,端详起记忆里消失了十八年的脸庞。
妈妈很年轻。
脸庞平静柔和,细眉弯弯眉间从容,即使是回答医生的问题,眼睛也澄澈如晴日湖水泛着光亮,嘴角带着淡淡笑意,素雅得澹然。
岁月能把一个年轻女孩折磨成面目皱纹焦虑的中年妇女。
可他的妈妈已经四十八岁了,跟他爸爸在一起,竟然让他产生了老夫少妻的错觉。
李司净心里的悲伤又雀跃。